王瑾雖然不希望天主教在國內廣泛傳播,但具體到這些傳教士個人,他對於這些人還是很尊敬的。現在可不像另一時空鴉片戰爭之後,什麼阿貓阿狗都想跑到中國來發財,傳教士中良莠不齊,很多人雖說有能力,但同時也有野心。但是在目前這個時代,歐洲國家入侵中國還是白日做夢,能遠涉萬里重洋,冒著生命危險前往遠東的傳教士,大部分都是真的相信自己在從事一項偉大的事業,哪怕犧牲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雖然王瑾不認同他們的信仰,但這樣堅定的意志到什麼時候都是應該尊重的。何況十七世紀的中國,也確實需要這些傳教士帶來的科學知識。
然而,現在有了王瑾,有了大約翰,有了阿賈伊。就算沒有傳教士,中國也不會閉目塞聽,也不會斷絕科學知識的交流,這些人的意義也就沒有那麼大了。
不過意義不大並不代表沒意義,教會現在依然是歐洲掌握知識最多的地方,教會所辦的教育也是人們獲取知識的重要來源。大約翰、阿賈伊個人掌握的科學知識可能的確比每個傳教士都強,可是他們無法像教會那樣培養出這麼多的能繼承自己思想的人。
什麼時候大約翰有成千上萬的徒子徒孫了,年年派船來東方,王瑾肯定想都不想就把傳教士拒之門外,可現在捷克兄弟們還不知道在哪個犄角旮旯打游擊呢。需要用傳教士的地方還很多,不能現在就給他們吃閉門羹,但要說卸磨殺驢,王瑾又沒有多爾袞那麼不要臉。
巧的是,來送禮的這兩個傳教士正好是傳教士之中最受王瑾尊敬的。
按照原本的歷史,這兩位現在都不應該出現在廣東,一個應該返回羅馬開會了,一個應該還沒來中國。但是現在歷史線變得亂七八糟,王瑾也懶得去琢磨到底是什麼因素改變了他們的人生軌跡了。
曾德昭,葡萄牙人,本名奧伐羅·塞默多,新任的耶穌會中國區副區長,在中國已經生活了二十六年。知名漢學家,著有《大中國志》《字考》等著作,還曾經到西安考察唐代景教留下的石碑。
另一時空,十一年後廣州淪陷時,年近七旬的曾德昭正在城內,他打開教堂大門,讓許多百姓藏匿在教堂內,躲過了清軍的屠殺。曾德昭遭到清軍的拷打,但尚可喜為了和澳門的貿易,很快將其釋放。
卜彌格,波蘭人,本名米歇爾·博伊姆,在植物學、醫學、地理學等方面都有很高的造詣。另一時空的他直到弘光元年才來到中國,在海南傳教。後來,曾德昭派他前往廣西的南明永曆朝廷,他成功說服了永曆帝的後宮女眷們受洗。
永曆五年,正值兩廣淪陷,西營尚未出滇的黑暗時期,卜彌格攜帶永曆朝廷的書信,前往羅馬請求教皇出兵援助明朝。都這年頭了,十字軍當然是不會再有,因為清朝允許天主教傳播,就連耶穌會都反對卜彌格。但卜彌格不為所動,依然堅持要完成自己的任務,即便沒有討來援兵,也要回去向永曆皇帝復命。
歷經了八年的艱苦旅程,卜彌格闖過無數艱苦困厄,長途跋涉幾萬里,一路上的故事夠一部《西遊記》。他曾經被捕然後越獄,曾經化裝逃亡,曾經被自己的同事排擠,曾經被人污衊成騙子,曾經搭乘海盜船,曾經試圖徒步穿越熱帶雨林……最終他還是病故在從越南前往雲南的途中,沒有再見到永曆皇帝。不管目的為何,這種一諾千金、九死不悔的品德都是值得肅然起敬的。
這兩位都可以說是「中國人民的老朋友」,就算是空著手來的,王瑾也得以禮相待,何況還帶了這麼多圖書儀器。王瑾把會面地點定在了學校,雙方不以官員和傳教士的身份見面,而是都作為學者來見面,這樣很多話好說一些。
曾德昭會說官話和廣府話,卜彌格在從歐洲到澳門的船上就向同行的傳教士學習漢語,現在能用基本的廣府話和瓊文話對話。王瑾來廣州一年,廣府話也能說個大概,因此雙方還能直接交流。
陪同的宋應星就傻眼了,他是江西奉新人,拜的老師是江西新建縣的鄧良知,後來在白鹿洞書院,老師舒曰敬是南昌人,就沒離開過贛語昌靖片。後來做了官,到分宜縣當教諭,總算是離得遠了點,屬於贛語宜瀏片。這些年他在科考上不怎麼上心,沒花太大力氣去學官話,他說的官話中的江西口音十分濃重。
幸虧王瑾和操贛語吉茶片方言的劉文煌相處時間很長,所以宋應星和王瑾用官話交流時,還能勉強溝通。而曾德昭拿粵語味濃重的官話和宋應星對話,十句里能互相聽懂兩三句就不錯了。現在王瑾直接用粵語和兩個傳教士說話,宋應星的粵語學得很差,只是偶爾能聽懂幾句。
曾德昭和卜彌格事先讀過王瑾寫的書,研究過王瑾的思想。理論上來說,王瑾是一個儒教徒,他並不否認「昊天上帝」的存在,但又並不認為那是一個人格化的具體的神。王瑾雖然排斥理學,但是又認可理學中的一部分觀點,把「天者理也」的世界觀按自己的想法解釋了一遍,定為官方正統思想。總體來看,是把自然神論、唯物主義和祖先崇拜等等思想彆扭地集合在了一起。從李象履提供的材料來看,此人支持利瑪竇把「Deus」翻譯為「上帝」的做法,將之解釋為儒教概念中的「天」。
曾德昭認為,王瑾很可能受到了中國回教徒「以儒詮經」思想的影響。曾德昭去過陝西,他知道,無論是闖軍的家鄉陝西,還是廣州,都有很多信奉遜尼派的哈乃斐學派的回教軍事貴族,其中很多人現在仍然有政治影響力。他們信奉的宗教與原本的哈乃斐派已經大有差別,乃至於用儒教學者張載的「繇太虛,有天之名;繇氣化,有道之名;合虛與氣,有性之名;合性與知覺,有心之名」理論來解釋自己的世界觀,稱自己是「以事天為本」的宗教。
許多像李象履這樣的中國教徒,都認為回教經學家們的觀點很有值得借鑑之處。如果天主教也能夠採用這種與中國的傳統文化不衝突的方式傳教,自稱「西儒」,保留祖先崇拜,將對孔孟的崇拜也視為祖先崇拜的一部分,那麼也能夠順利地被中國人接受。這些人從來沒想過超越儒家,但是都對取代釋道兩家充滿信心。李象履甚至認為,如果教會認可「Deus」就是儒家的「天」,他有把握勸說王瑾馳禁。
但是曾德昭可不敢踩這個雷,關於名稱翻譯和中國人的傳統習俗問題,教會已經爭論了十幾年了,其中還涉及耶穌會和多明我會的爭鬥。十年前,教會已經決定將「Deus」譯為「陡斯」,連「天主」這一折中方案都不採用,「天」和「上帝」更是絕對不行。
在敬孔敬祖問題上,暫時還是採用利瑪竇的觀點,認為這只是人們對先人的尊敬,不是偶像崇拜。但是多明我會打算已經向羅馬狀告耶穌會了,爭論的問題包括:信徒是否可以參加官府組織的祭典?是否可以參加祭孔典禮及喪葬祭拜?是否可以供奉祖先牌位?是否可以稱孔子為「聖」,稱皇帝為「萬歲」?是否可以放債?此外,還有聖餐、洗禮、塗油、彌撒等儀軌問題。
此時歐洲的宗教戰爭正如火如荼,這種問題敏感得很,曾德昭可不想觸這個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