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名城內外的一切，都覆蓋了一層薄薄的殘雪，讓人難以分辨出本來的模樣。明軍、清軍、闖軍、鄉勇、蒙古兵，所有的屍體都變成了同一副模樣。人皆有死，死後萬事皆空，這是大自然賜予的最終極的平等。
但是，人類又在此基礎上製造了新的不平等。有的人死了，就如同被虎豹豺狼吃掉的獐狍麋鹿，轉眼間化為白骨，歸於塵土，重新融入大地。而有的人死了，卻能以其他的方式，在精神的世界裡繼續活下去。
比如說楊國柱，這年月陣亡的士兵早已數不過來，也根本沒人願意去數，但是陣亡的總兵卻還是稀罕的。於是，楊國柱就以「為國捐軀的宣府總兵」這個身份被人記住了。
在今天攻防最激烈的時候，盧象升幾乎以為要守不住了。楊國柱中炮身亡，袁時中滾落馬道，摔在一座房屋的屋頂上，重傷昏迷。明軍只能放棄東側的城牆，退守臨時構築的第二道防線。
躲在房屋內的明軍和百姓不斷向攻入城中的清軍射擊，儘管明軍缺乏優質火器，但地形優勢還是讓清軍不可避免地產生了不少傷亡。再加上城門的閘門機括被明軍破壞，始終無非開啟，清軍僅通過一個小小的城牆缺口，難以大舉入城，最終杜度還是在虎大威和牛成虎帶著家丁來反擊時選擇了撤退。
十二月二十九日晨，清軍拔營起寨，向東北而去。
圍繞大名的攻防戰，讓清軍死傷了數千人，雖然多數是蒙古炮灰，死了也不心疼，但旗丁的損折還是非常可觀的。孫傳庭和孫元化雖然無力突破清軍的阻攔，可清軍也吃不掉他們。二孫在西側虎視眈眈，使得清軍始終無法集中力量攻擊大名。
岳託很早就建議多爾袞不要強攻，皇太極在出征前囑咐過他們，現在還不到決戰到時機，不要與明軍硬碰硬。這般強攻大名，是有悖此次入關的根本原則的。但多爾袞則認為，盧象升部經過了一系列的打擊，損失慘重，如果不將他們徹底殲滅，未免錯失良機。
可是連日攻城不克，多爾袞的信心也開始動搖了。此時岳託已經徹底占領了劉國能的陣地，楊彥昌也敗走了，清軍的東側、北側完全敞開，諸將都更希望去搶劫，不願意再和明軍這樣耗下去。他們認為，明軍經此重創，已經難以再戰，不會阻礙清軍的行動，沒有必要再強攻大名了。
西路的扎喀納、英俄爾岱也追上了大隊，孫元化和孫傳庭也沒有足夠的實力去追擊他們。張天琳倒是想追，但武自強堅決不同意，只能作罷。清軍不會倉皇撤退不留後手，定有強力兵馬斷後，而且清軍現在並沒有擄掠大批人口，隊伍並不臃腫，追擊很難奏效。
大名之戰就這樣結束了，明軍、闖軍陣亡一萬三千餘人，損總兵高迎恩、楊國柱，副總兵劉國能、楊光甫，參將武大定、高見六員大將，其餘將佐陣亡上百。斬叛將折增修，清將羅洛渾數日後傷重而死。
大名百姓同樣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周邊鄉村被焚掠一空，城內百姓也死傷數千。昨天清軍短暫地攻入城內，在撤退時放火，又燒毀了不小的一片街區。
然而，大名城內卻到處張燈結彩，就連那些有親人死去的家庭都不哀哭。
喪俗中素有「喜喪」一說，上了年紀的老人未受病痛折磨而故，壽終正寢，是為喜喪。子女不僅不哭，還要大宴賓客，甚至搭台唱戲，慶祝父母平平安安走完這一生。
雖然現在大名城內的死者全都是橫死，但大家還是把喪事當喜喪來辦。在壽終正寢之上，還有更高級的告別這個世界的方式。用自己的死換更多人生的希望，就會被更多的人記住。只要還有記得死者的人存在於這個世界之上，死者就沒有完全離開，當死者給後世的影響高到一定的程度，就會獲得近乎永恆的生命。
大名城遭到了五萬清軍的攻擊，但是生存了下來。這個令人難以置信的結果沖淡了所有悲傷，城內竟然又有了過年的氣氛。
大年三十這一天，各路援兵的主要將領都來到了大名城內，只有趙勝、張天琳和武自強帶著人馬悄然離開，返回太行山中。他們是「不存在的人」，戰鬥結束了，他們和明軍的同盟關係也說不定什麼時候會結束。
楊彥昌帶著孝，劉國能部在此次戰鬥中損折過半，馬進忠有些不好意思見他，託病不至，只派盧鼎過來。
所以說，馬進忠這個人還有救。雖然他為了現實利益也會做一些不光彩的事情，然而他知道這些事不光彩，常有羞恥之心。
「東虜的目標應該是臨清。」盧象升的手指在地圖上緩緩移動。臨清是大運河上的重要碼頭，有眾多靠河吃河的富戶，那裡是比大名更有價值的目標。
可問題是，知道了又能怎麼樣呢？
經過了大名周邊一系列的戰鬥，各部都有了不小的傷亡和疲勞。雖然因為大名城解圍，不少部隊的士氣還好，可是並不具備連續作戰的條件。如果現在出兵追擊清軍，明軍又會面臨在人數上都不如清軍的窘境。清軍並非沒有能力攻下大名，只是沒有能力不以甲兵、旗丁的慘重傷亡為代價就攻下大名，如果明軍在野戰中和他們遭遇，恐怕難免覆滅。
大名能夠解圍是相當僥倖的。高迎祥、高迎恩兄弟的兩場血戰，算是打出了流寇的名聲，劉國能、楊彥昌、趙勝又帶著鄉勇在明知不敵的情況下以一種讓清軍難以理解的勇氣前來解救大名，這讓清軍對這些難以捉摸的對手加了一份小心。
雖說真打起來的話，孫傳庭帶來的郭應聘、孫天福、李養純、李茂春這些人也不見得表現比原本的明朝官軍更好，可是這幫鄉下來的土鱉也不知道清軍是個啥，在他們心裡曹文詔天下第一，猛如虎、虎大威就是頂厲害的韃子了。因此他們的作戰方式與明軍完全不同，採取的是非常積極的態度，這就使得清軍有些摸不著頭腦，以料敵從寬的角度來想，這些流寇不會全都和高家兄弟一個水平吧？再加上大名守軍確實夠拼命，這才令清軍選擇了更謹慎的策略，不和明軍死拼到底。等以後多打幾場，互相清楚了對方的底細，可就沒這麼便宜了。
盧象升自己的部下里，楊國柱戰死，袁時中重傷，虎大威輕傷。入援的秦軍中，高迎恩、武大定戰死，劉文興只能算半個武將，牛成虎又挑不起大梁。劉國能部一年之內都未必能再打硬仗，馬進忠更是別指望他出戰了，劉良佐和倪寵還不知道在哪。孫傳庭和孫元化的部隊經過長途跋涉，又和清軍交戰，也很疲憊了。
「大名城內儲糧頗豐，先讓將士們踏實過個年吧。我已經派易先生讓百姓擠一擠，騰出半個城區的房子，民在西半城，軍在東半城，地方不寬敞，但也能暖和一些。也請各位約束好隊伍，不要過界。」盧象升有些無力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