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玉欣然同意了。他這種寒門士子對明朝並無太多的認同感,天下大亂,群雄爭霸,對於張家玉這種犯不上為大明盡忠的階層來說,誰當皇帝都一樣,無非就是大漢天子和魏蜀吳的差別。當然,東虜除外。
但劉芳亮倒給張家玉出了個難題,張家玉本來已經打算出仕奉天倡義營為官,可是自己的妹妹和闖軍大將結親,自己再去做官,倒似乎是他有心巴結了。於是張家玉決定到闖軍設在廣州的學堂去教書,至於做不做官,等幾年再說。
這場婚宴是出征前最後一次聚會了,隨後大家就要各奔前線。不少人喝得大醉,也有不少剛剛從各地趕到衡州的人忙著利用這僅有的幾天時間班荊道故,抓緊敘舊。
李定國和艾能奇都參加了劉芳亮的婚宴,孫可望還在雷州,劉文秀在洞庭湖水營。他們兩人從湘南起義開始就再沒有見過面,至今已經快兩年了。
少年人兩年的變化是很大的,乍一相見竟然有了點陌生感。李定國已經十八歲了,艾能奇十六歲,在威武將軍一級的將官中,他們是最年輕的。
「二哥,等這仗打完,我也該成婚了,到時候你們三個說什麼也得請假過來。」艾能奇得意揚揚地說。李定國奇道:「你已下定了?是哪一家的姑娘?」艾能奇說:「還沒呢,等這仗打完再去下定。」李定國問道:「那你已和人家裡談過了?」艾能奇說:「沒有啊,打完仗再談嘛。」
李定國笑道:「那你說個六啊,饢字都沒一撇呢。」艾能奇說:「我和爹說了啊,爹說了,就為了這事,他打呂宋這仗也不能死了,要不我還得等三年。」李定國輕拍他一下:「別胡說。」艾能奇一臉無辜:「我沒胡說,爹胡說的。」
「你們聽說了嗎,前兩天旌表烈女的事情。」坐在鄰桌的胡茂禎說道,「善化縣的一幫老夫子上表說,有一批在明朝沒來得及旌表的烈女,想要新官府批准,長沙府的禮科轉到省里來了。」
李本深說:「那他們可要倒大霉了,宋矮子不是最恨這一套嗎。」李定國微一皺眉,宋獻策身長四尺,相貌醜陋,右足微跛,外表十分丑怪,是以不少人呼其為「宋矮子」,李定國則是無論當面背後都恭恭敬敬地稱「宋先生」。
李定國對於尊師重道一事十分看重,宋獻策是有真才實學的,曾向闖軍諸將講授天文、地理,以及河南各地風土人情,在李定國看來也是半個老師。何況就算是個普通人,也不能這樣拿生理缺陷取外號。
不過馬重僖除外,「馬拐子」的綽號是他自己起的,而且常以腿有毛病還在各種體育項目上比別人強為榮。
艾能奇、谷元胤這些人對此就不怎麼在意了,雖然對宋獻策並無惡意,但是也跟著這麼叫。偶爾叫「宋矮子」,一般稱為「老宋」,就和另一時空高中生給老師起外號差不多。
胡茂禎說:「總共上報了六個烈女,第一個是婆母生病,割了一根手指頭和藥,老宋說人肉有劇毒,讓縣禮科下令申斥。還有兩個自殺殉夫的,其中一個家裡就她和丈夫兩口人,丈夫死後上吊了,老宋說隨她自便。另一個有個女兒,公婆還有自己的媽都在世,老宋說她上不孝親,下不撫女,不慈不孝,大違人倫,不開棺戮屍就算便宜了,還著令縣刑科調查,追問到底是不是自殺。」
李本深說:「剩下三個又是什麼奇葩?」之前這七年,闖軍兄弟們認識的最有文化的人就是王瑾,又生活在這個時刻以命相搏的環境中,不知不覺之中,他們的價值觀念已經和同時代的一般人不太一樣了。
胡茂禎說:「還有一個是丈夫死後守節四十多年,去年病死了。老宋說守節就是狗屁,還說自己的媽就是改嫁三次才把自己帶大的。」李本深、谷元胤、田建捷等人都笑了起來,宋獻策的學識雖然豐富,但是長年跑江湖,從來不在乎什麼名法禮教。在座諸位絕大部分都是苦出身,母親改嫁對於他們來說是很平常的事。在這一問題上,百姓和士大夫的悲歡完全不相通。
劉芳亮的養子劉元泰說:「當初我親爹剛死的時候,要不是那幫狗日的逼我娘改嫁,把我外公氣死了,她也不見得就一定餓死。守他媽了個巴子的節!老子當了十年沒娘的孩子,到今天才又有娘了。去年在廣西我頭一回單獨帶兵,把一路上碰上的貞節牌坊全他媽給砸了。」
在座各位除了李定國和艾能奇之外現在都父母雙全,但都不是親爹親娘,所以也不想就這個問題多說什麼。胡茂禎說:「最後兩個就比較麻煩了,一個是因為不招供她父親的下落被殺的,一個是侮辱不遂跳井的。」
谷元胤警惕地說:「是我們的人幹的?」胡茂禎說:「第一個是,活閻王已經把犯事的人處決了。第二個也不知道是誰幹的,土匪、官兵或者我們的人都有可能。老宋同意第一個旌表,第二個按一般死難者算,做法事超度。」
李本深說:「也就是說,申報六個烈女,只批准了一個,還申斥了兩個。」胡茂禎說:「大元帥對這個處理挺滿意的,讓禮科總結了一份文件,傳閱四省,以後再有申請旌表烈女的都照此辦理。」
夜漸漸深了,婚宴告終,李自成返回帥府,其他人也各自散了。李自成自己定的規矩,喝酒之後不許騎馬,所以他儘管喝得不多,也只好走路回去。
劉宗敏、田見秀一左一右與李自成並肩而行,雖然已經建立官府了,但是李自成討厭那些複雜的儀軌,和兄弟們相處時還是和過去一樣。
劉宗敏嘆道:「這些年兄弟們難得一聚,好不容易九條龍和五闖王回來了,王瑾又不在。」李自成說:「王瑾人不在,王瑾的指示可是無處不在。他來信說,現在湖南、江西、廣西清理積案過分激進,有許多人不當殺都定了死罪。只要沒有證據確鑿的人命案,便不判死刑,但確實又有犯罪的,改判流刑,都流放台北。」
李自成一點沒有抱怨王瑾的意思,正相反,正是因為他對各地送上來的這些死刑申請拿不定主意,才向王瑾請教。如今已經建了官府,就不能再像之前那樣說誰是土豪劣紳便就地處決了,死刑都要上報帥府核准。
按照王瑾的意見,闖軍的司法導向有了很大的修改。只要不是有明確證據證明其有血債,就不處決。剩下的,不論是什麼罪,只要不是那種實在無關緊要,教訓一頓就好的小罪,統統流放。凡是曾經抵抗闖軍,被俘之後又不肯投降的,也都流放。台北濕熱,多蛇蟲,多瘴疫,指望靠自願的移民去開發,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王瑾便把那裡當成了流放犯人的地方。
此外還有傳教士,雞籠原本有多明我會的教堂,王瑾沒有取締他們,但是派了十個和尚和十個道士去摻和。根據西班牙人的經驗,信教的原住民一般會對外來者比較友善,不會隨意出草砍人頭。
田見秀說:「正該如此,流放錯了,還能召回來補償,殺人殺錯了,可就救不活了。」闖軍分派各地的文武官員性情、素質不同,量刑也千差萬別,很多人性情暴烈,刑殺過濫,田見秀早就想整改了。雖然王瑾的這個辦法和「仁慈」二字也一點都不沾邊,但總比一味地殺殺殺好得多。
李自成說:「我已下令,讓何吾騶擔任廣東巡撫,王瑾以權將軍身份兼任廣東、廣西兩省駐防制將軍,總攝廣東、廣西兩省一切軍政事務,內政外交、官吏任免俱不用請示,自主決斷。他不來也好,玉峰你需要負責輪輸轉運,也顧不上兩廣事務,有王瑾在後方坐鎮,我們在前線打仗也心安。」
換句話說,除了差個頭銜之外,王瑾的權力已經比當年南越、南漢的國君還大了。
李自成說:「我們這些草莽武夫,若不是王瑾,怎知道什麼是帶兵打仗,什麼是徵稅斷案。既然他一直覺得我這個村夫能平定天下,我也得爭氣才是。」
李自成扭頭向北方望去:「但願這一次,能和洪承疇做個了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