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學長這一次想來是必中的了!」一名年輕的書生興奮地說。那個「吳學長」是個年近四旬的中年書生,寒冬臘月還穿著一身破舊的單衣,凍得直哆嗦:「能中自然是最好,也不枉我們趕了六百里路從吉安跑過來。」其他幾個同來的書生都在興奮地議論,仿佛馬上就要做官了。
吳侯是江西吉安人,上個月,劉文煌率領闖軍兵不血刃攻下了吉安。劉文煌和他的紅營在吉安極有名望,自從聽說他去參加湘南暴動,當地的奴僕全都在翹首企盼。如今紅營回來了,就是暴動的信號。奴僕們紛紛捆打主人,燒毀身契,吉安府下轄各縣的官府統治秩序完全崩潰,防禦形如無物。
為了爭取吉安奴僕、棚戶的民心,劉文煌轄下的闖軍也統一採用紅巾裹頭的裝束。熟悉的扮相,再加上從明朝邊軍手中繳獲的大量鐵甲、馬匹和闖軍老兵的嚴整隊形,帶給了吉安人極大的震撼。
吉安是名人輩出的地方,歐陽修、楊萬里、胡銓、文天祥、解縉、胡廣、彭時、楊士奇……但有這麼多著名的文人、名臣,同時也意味著本地的士紳勢力特別強大。一塊地既然能長莊稼,當然也能長雜草,本地的劣紳也不在少數。
讀書人越多,進學的道路就越窄,像吳侯這種家窮人丑脾氣臭的傢伙,連縣試都通過不了。一方面是他好說怪話,愛打抱不平,總得罪人,另一方面是他喜歡寫古文,寫唐代的那種四六駢文,堅定地認為八股文是垃圾,就算主管官員不徇私舞弊,他也一樣考不上。
但吳侯也並不是沒有才學,他寫得一手好詩,又熟讀經史,文化水平還是有的。窮得沒轍的時候,也做過幫人代寫狀紙的活計,對於司法工作比較熟悉。
闖軍占領吉安之後,原本把持府學、縣學的豪紳們一個個被捆打遊街,吳侯等一干平時受他們欺壓的窮書生無不拍手叫好。王瑾對待士紳,要麼一刀砍了,要麼客客氣氣。而吉安的奴僕們沒那麼狠,對於那些平素欺壓過他們的主人,大多是打一頓就完事了,極少鬧出人命。
王瑾並不贊同這種做法,這些士紳又不像馬世耀、郝搖旗那樣,犯了錯誤之後打一頓就能學好。打完之後,他們記了仇,將來還是會想辦法報復。所以王瑾對待士紳,要麼優待,要麼直接弄死。
吉安奴僕們沒想這麼多,他們只覺得把過去被毆打虐待的氣出了就滿足了,趁機跟著起鬨的爛人們也是搶掠了些財物便心滿意足,誰也沒去想那麼遠的事情。像吳侯這樣的讀書人更有見識,也覺得只要把劣紳們打趴下,換了官府,新秩序就算建立起來了。
很快,知府衙門貼出了告示,奉天倡義營在衡州舉行科舉,無論什麼出身均可參加,唯一要求就是識字,除此之外再無任何限制。
此消息一出,有兩批人最為歡欣鼓舞。一批就是吳侯這樣之前沒能進學的底層讀書人。新官府剛剛建立,急需人才,錄取標準肯定會放寬。而且這次考試是分科進行的,八股與策論的考試分開。對於吳侯這種好讀史書,又不擅長八股文的人來說,這就是巨大的優勢了。
另一批就是胥吏,他們久居「賤役」,世代不得應科舉。雖然其中很多人就是披著公門皮的黑社會,但也確實有一部分胥吏是有真本事的,如今有了參加科舉的機會,有可能實現從吏到官的人生飛躍,豈能不欣喜若狂。
北宋端拱年間,有一個叫陳貽慶的胥吏參加科舉,以周易學究及第,不料,宋太宗趙光義勃然大怒:「科級之設,待士流也,豈容走吏冒進,竊取科名!」下令剝奪陳貽慶的功名,趕回原單位去,並且嚴令不許胥吏再參加科舉。
朱元璋即位之後,又強化了這一制度:「科舉初設,凡文字詞理平順者,皆預選列,以示激勸。惟吏胥心術已壞,不許應試。」朱元璋做過老百姓,自然受過不少胥吏的欺壓,他會對胥吏有這樣的看法也並不奇怪。但是,胥吏的心術為什麼會敗壞呢?沒有工資,沒有晉升渠道,官員還把他們當成奴才說打就打,這樣的一個階層,能不腐化墮落,能不盤剝百姓嗎?
李自成和其他闖軍將領,做老百姓的時候也沒少被胥吏欺壓,但與朱元璋不同的是,李自成先做驛卒,後做里長,都是介於胥吏和百姓之間的身份,只有艾家這樣的豪紳才能欺壓他,一般的胥吏是欺負不到他頭上的,初期參與起義的兄弟里也有一些是底層的胥吏。
今後三百年裡的胥吏都要感謝張禮,有這樣一個胥吏出身的闖軍元勛在,不管那些科舉出身的官員對胥吏有多歧視,張禮用一句「老子就是胥吏」就能頂回去。
此外,還有一些破產的小商人、識字的夥計,也打算碰碰運氣。
所有要去衡州應考的人都到知府衙門來報導,由劉文煌派人統一送去衡州,要不然這幫人大多連路費都出不起。闖軍初來乍到,一般的讀書人都擔心「從賊」問題,不敢貿然參與闖軍的科舉,而這些底層的讀書人,往往出身於中農、小商人、胥吏之類的家庭,本來就已經窮得不剩什麼了,在明末的這場大災難中大量地破產。房無一間,地無一壟,除了一條性命之外已經沒有什麼可以拿來賭的了,賭贏了就換個官做,一躍沖天,賭輸了也不過就是賠命而已,有什麼可怕的。
這些從湖南、贛南、粵北、桂北等地趕來的讀書人,少數有錢的自己住客店,沒錢的都被集中在石鼓書院居住。石鼓書院的改造還沒完成,這些人有很多不得不住在武侯祠、節公祠、朱陵祠等地方,睡的是大通鋪,旁邊就是叮叮咣咣的工地,待遇著實不好。好在田見秀對他們還比較優待,撥款不少,具體負責此事的蔡仕給這些窮書生每人發了一套被褥,房間裡擺上火盆,伙食待遇也好於一般的士兵。
雖然現在湖南連剿滅殘餘明軍的工作都沒有完全完成,但田見秀還是決定在新年之前開科舉。一個新建的政權,有兩件事最能彰顯合法性,一個是屯田,另一個就是開科舉。
屯田現在闖軍還沒法大規模去搞,因為湖南的拋荒土地沒有北方多,大部分土地即便是歸藩王、豪紳所有,上面也是有佃戶的,闖軍總不能趕走他們,所以只在很有限的幾處地方安置家眷和年齡較大的士兵屯墾。而科舉卻是可以立刻馬上就辦的。
屯田證明你是保護和發展生產力的,科舉證明你是認可和維護社會秩序的。這兩者結合在一起,證明這個政權計劃長期地採用一種相對溫和,緩和社會矛盾的方式進行統治,給掌握著社會輿論和知識文化的讀書人以晉升渠道,這是新政權能得到社會各階層廣泛認可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