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9章 東門行

  羽鳳麒選定了上下川島作為交易地點,這裡緊鄰明朝的廣海衛,理論上是應該定期有巡船過來檢查的,但是實際上嘛……衛所軍官都沾親帶故,羽鳳麒在廣海衛的關係可比熊文燦還硬,只要錢分到位,沒有不能辦的事。

  威德爾船隊被帶到了上下川島,陳奇策明確告訴他們,他們想要的居留權是不可能的,葡萄牙人能長期待在澳門是個意外,不可複製,不管賄賂誰都沒用。要是誰說能辦得了這事,那肯定是騙子。

  在原本的歷史上,廣東總兵陳謙就這麼騙了英國人幾千兩銀子。但凡是個對明朝官場有點了解的人,都知道這麼大的事豈是他區區一個總兵能做主的,就算是熊文燦也不敢攬這事,但這幫英國人又哪裡分得清這些呢。

  威德爾等人原本懷疑這些話是陳奇策、夸克等人為了獨占貿易份額而編出來的,但是聯想到自己在果阿和馬六甲遭遇的不友善對待,以及葡萄牙人和明朝官府之間相較於英國人來說良好得多的關係,確實存在到了珠江口之後被葡萄牙人和明朝官府聯合算計的可能。

  而且抵達上下川島之後,他們發現這裡已經建立了倉庫,囤積了大量的貨物,倒好像是早就知道他們要來。不管怎麼說,貨物總沒有問題,先把這些能讓他們獲得暴利的中國貨吃下去總是沒錯的。真要是情況不對,這些中國人使用的只能在近海作戰,沒有重型火炮的小船也威脅不到他們,拔錨就跑便是了。

  葡萄牙人有些摸不著頭腦,本來英國人說好了要來澳門,但是過了馬六甲之後他們就沒了蹤影。說不定是英國人撞上暗礁了,或者碰上海盜了,通通都死在海上了。但葡萄牙人還是覺得,凡事不能都往好處想。他們在廣東也有自己的關係網,多方查找,終於發現英國人到上下川島來了。

  珠江口分布著無數島嶼暗礁,水文條件錯綜複雜,葡萄牙人雖然租借澳門上百年,可還是得靠本地的疍家漁民帶路,才能在季風合適的時候將船開進澳門。反倒是上下川島的水文條件相對簡單,葡萄牙人的商船有時候碰上風向和洋流不對,沒能成功進入澳門,也會在這裡避風。不過明軍一直像防賊一樣防著他們,不讓他們在上下川島久留。

  葡萄牙人一直有租借上下川島的想法,但現在澳門保不保得住還不知道,自然沒工夫去考慮這種虛無縹緲的事情。沒想到,英國人居然直接跑到了這裡,而且和明軍相處這麼融洽。

  葡萄牙人反手就是一個舉報,可是根本沒人搭理他們。一直收受葡萄牙人賄賂的的廣東總兵陳謙帶兵去粵北了,兩廣總督熊文燦忙剿闖軍務已經忙得焦頭爛額,哪有時間管這事。葡萄牙人只好舉報給巡海道鄭覲光,說有明軍在上下川島私下和紅毛人交易。一牽涉軍隊,鄭覲光就頭疼了,闖賊兵臨省界,馬上就要打大仗了,這個時候查軍隊走私,這不是找刺激嗎。

  這年頭出沒在廣東沿海的西洋人著實不少,有的是海商,有的是海盜,不過也沒什麼差別,是海商還是海盜取決於碰上的對手能不能打得過,就和大明的漁民經常又做生意又搶劫一樣。虱子多了不咬,債多了不愁,只要這些什麼英國人不上岸搶劫,就先得過且過吧。於是,這件事就被擱置了。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褲子,官場上沒什麼真正的秘密,羽鳳麒很快也知道葡萄牙人舉報的這件事了。葡萄牙人弄不清和英國人做生意的明軍是誰,但羽鳳麒也感覺到了危險,催著英國人快走。

  下川島上臨時搭建的會客廳里,坐著貿易雙方的首腦人員。英國人這邊,除了船長威德爾之外,還有考亭聯合會的代表納撒尼爾·蒙特尼、約翰·蒙特尼兄弟,隨船記錄航海日誌的學者皮特·芒迪、翻譯托馬斯·魯濱遜。

  夸克很自覺地坐到了中國這邊,除了陳奇策之外,還有其他幾位。

  高舉,廣州的老資格洋商,這次備貨就是他負責辦的。羽鳳麒、郭瑤這些人畢竟都是軍官,很多事情既不懂也不方便出面,所以就找了這麼個代理人。

  王興,廣海衛北側恩平縣那乾峒的寨主。他本名蕭嘉音,自幼好勇尚氣,武功驚人,十三歲便因為殺人而改名換姓上山落草,已經混跡綠林道十年了。雖然是砍人砍上來的老大,但他做事精細,足智多謀,因此得了「繡花針」的綽號。此人很有商業頭腦,恩平、新寧一帶的走私生意以他為首。

  劉保,廣州的奴僕組織「社兵」的首領,與湖廣的湯志,南直隸的汪國華、黃文鼎相類。各地的士紳都差不多一個德行,所以奴僕的待遇也差不太多。不過廣東地處海濱,所以奴僕們的互助組織的生存方式也與內地不同,各家走私大鱷的馬仔,有很多都是社兵的成員充任的,劉保本人也是個走私商。

  當然也少不了餘慶,英國人要來的消息就是他提供給羽鳳麒的,只可惜湖廣、四川的戰事影響了大黃的貿易線,今年運到的大黃並不多,已經都讓黃順隆那邊的客戶吃下了。

  最後是羽鳳麒手下的一個千總李伯高,一直是他負責和餘慶對接,這麼大的事情,當然得有個自己人監督才放心。此外還有一個廣海衛的軍官。

  最終交割給英國人的貨物是糖一萬八千石,姜一千三百箱,絲綢三十六箱,蘇木一萬四千塊,瓷器八十箱、丁香一百三十箱。英國人總共支付了八十萬里亞爾的貨款,按照明朝的度量衡是白銀七萬多兩。

  陳奇策能說葡萄牙語,再加上夸克蹩腳的廣東話,和魯濱遜三個人一起翻譯,能讓雙方湊合溝通。

  貨物已經交割完畢了,這是雙方最後一次會面,互相贈送禮物。英國人送給商人和吏員的是懷表,送給武將和山大王的是工藝手槍,這些本來是打算用來賄賂明朝官員的。而高舉給英國人安排的禮物就俗得很了,每人一條金鍊子。

  看著英國人拔錨起航,中國這邊的七個人還要在島上多待一晚上再走。高舉、李伯高、夸克和那個廣海衛軍官喝酒去了,王興、劉保、陳奇策、餘慶四人還坐在會客廳里。

  王興忽然開口唱了起來:「出東門,不顧歸。來入門,悵欲悲。」劉保接道:「盎中無斗米儲,還視架上無懸衣。拔劍東門去,舍中兒母牽衣啼。」

  陳奇策擊節而歌:「他家但願富貴,賤妾與君共哺糜。上用倉浪天故,下當用此黃口兒。今非!」

  餘慶唱了最後一句:「咄!行!吾去為遲!白髮時下難久居。」

  根本不用怕人偷聽,文化水平差一點的都不知道他們唱的是什麼。

  其實他們四個人中也就陳奇策和餘慶勉強算讀書人,劉保只會算帳,王興更是大字不識一個。不過,他們有一個共同點,都對這種「不教人學好」的文藝作品有著濃厚的興趣。

  陳奇策說:「這他媽才叫詩呢,寫的是真正的活人,比那些酸文假醋的東西不知高到哪裡去。」劉保說:「詩詞歌賦我是不懂的,但寫詩的能知道老百姓吃不上飯,便比今日這些做官的強百倍了。」

  王興笑道:「人家無斗米儲的,尚且這般猶豫,我們四個吃得上飽飯的,卻也幹這掉腦袋的事,可見我們四個也是痴人。」

  餘慶用低沉的聲音說:「痴人說夢固然可笑,但只有痴人,才能夢想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