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整編後的闖軍,攻打的第一個目標就是夷陵。
這座緊鄰夔東地區的州城早已被滲透得千瘡百孔,打頭陣的劉體純根本不能算攻取這裡,而是堂而皇之地進城接收衙署。
家住夷陵西門外的舉人陳可新,正惶懼地等待著自己的命運。
從早上到傍晚,闖軍兵馬絡繹不絕地從他家門前經過,雖然沒人進來,但這種前途未卜的感覺更加嚇人。倘若真有人衝進來把家宅洗劫一空,陳可新倒也安心了,畢竟一無所有的人是什麼都不用怕的。
陳可新父母已故,尚未婚娶,家中除了他之外只有兩個僕人。一個體虛多病的老管家,一個瘸了一條腿的少年幫傭,兩個人把老弱病殘給湊齊了。陳家有一些土地,租給親族佃種,收入有限,陳可新剛剛中舉不久,未得官職,沒什麼勢力,自然也不富裕。
所以流寇要是真想搶劫的話,陳可新倒不害怕,人家衝進門來一看這院子,就知道不會有多少錢。他擔心的是,自己的舉人身份會不會引來流寇的重點關注,無論是拿他當官府的代表來報復還是逼他入伙,他都受不起。
直到太陽落山,才終於有人拍門,陳可新忙命僕人開門。反正他家這個破門又擋不住闖軍,還不如老實點。來者一共三人,其中兩個是士兵,為首的卻是一個膚色黝黑的文士,此人四川口音,很是客氣,進門稱陳先生,請陳可新明日辰時到州衙看審案,而且還下了帖子。
陳可新當然是不敢不去的,恭恭敬敬地將這人送走了,他又讓少年僕人上街看了看。街上沒人殺人放火,但是闖兵在抓人,僕人也沒敢走遠,只看見一個鄉紳和快班班頭的小舅子被抓走了。陳可新略微放心,自己這個待遇還是不錯的,至少估計項上人頭不會有什麼危險。
次日一早,卯正時分陳可新便到了州衙,其他受邀的人也和他差不多,都擔心流寇會行軍法,來個「點名不到即行斬首」。
沒想到州衙門前只有兩個闖兵守門,有州衙的小吏引導他們到大堂上的西首落座。西首擺了四排椅子,陳可新被安排坐在了第二排倒數第三個。
人一點點來齊了,陳可新和其他人一樣,在研究闖軍安排座位的規律。第一排全都是五十歲以上的老者,有紳有民,還有個老和尚。第二排都是讀書人,年輕的舉人大多都跑了,除了陳可新之外只剩下一個,其餘都是秀才。第三排則是其他縣裡有點名氣的人,商賈居多,還有僧道、縴夫首領、佃戶抗租時推選的代表、山中棚戶的首領、奴僕互助組織的發起者等人。三排座位全都是以年齒排序。
很顯然,這些人就是統治了中國基層兩千多年的「鄉賢」。其中最不法的一批人已經成了今天要審問的犯人,闖軍又增加了農、工、商三個階層說話的分量。要想在十七世紀的中國全面建立真正深入基層的政權,這顯然是白日做夢,所以鄉賢必然還要長期存在。被闖軍折騰過這麼一次之後,這些鄉賢能保鮮一段時間,至於之後他們變得和之前的鄉賢一樣爛,那就不是李自成他們這一代人需要面對的問題了。雖然不打算長期占領夷陵,不過李自成決定先拿這裡做個試驗。
當然,必須留著鄉賢不代表徹底倒向鄉賢,所以還有東首那三排座位。快到辰初時分,坐在東邊的人也陸續來了。前兩排的人身穿布衣,打扮與一般的農夫傭工無異。第一排的人衣服更新,更乾淨,臉上殺氣騰騰,好幾個都是刀疤臉,嚇得對面的一排老頭不敢直視。第二排的人則相對年輕,很多人看起來從來沒來過大堂,東張西望,但是又有些害怕第一排的人,不敢亂說亂動。第三排的人則身著道袍,頭戴方巾,都是讀書人模樣。
第一排的是闖軍的軍官,第二排則是抽籤抽來的普通士兵,第三排是闖軍文書隊的成員,還有一些是軍醫。現在夷陵是「軍管」,所以讓他們作為闖軍的代表監督審案,等以後建立穩定的政權,會換成其他人。
有人給堂上眾人上了茶,縣衙門前聚了很多看熱鬧的老百姓,衙役還給每個年紀大的老人發了個板凳。
一個老書生低聲問引導座位的小吏:「王書辦,今日是哪位官長坐衙,當用何禮數?」王書辦正想說這事,大聲對所有人說:「一會兒審案的是奉天倡義營的刑律參謀鄧先生。先生上堂時,老先生們坐著,其餘人都起立作揖,出家人用自家禮數。先生還禮坐下,大家都落座。堂下聽審的百姓,老人們坐著,年輕人站著,跟著作揖便是,不需跪拜。先生審完一個案子,問大家有無意見,有要說話的便舉手示意,點到誰誰說。不許用老爺、大人等俗稱,或稱鄧參謀,或稱鄧先生。」
如此審案倒是新鮮得很,堂上的人都很安靜,堂下的百姓則議論紛紛。堂上的那些舉人秀才見官不跪倒是理所當然的,他們這些尋常百姓居然不需要下跪,年紀大的人竟然還可以坐著,這可真是聞所未聞。
陳可新則想得更深一層,闖軍竟然開始制定自己的禮儀規範了?一般的土匪草寇,都只會拙劣地模仿他們見過的官員,喜歡搞得越複雜越好,沐猴而冠的氛圍頗濃。而闖軍制定的這套儀程規範極為簡單,卻透露出對許多東西的否定和重建。
當這位「鄧參謀」上堂時,陳可新更是震驚,此人居然是他參加荊州府試時相識的同科舉人鄧岩忠。
陳可新與鄧岩忠頗為投緣,兩人在八股經文上的造詣都一般,鄧岩忠喜好刑律斷案,陳可新則好讀史書兵書。荊州被闖軍攻破之後,鄧岩忠全家都不知去向,陳可新還以為他們已經被殺,沒想到居然在這裡見到了。
鄧岩忠就這麼直接走出來了,也沒讓衙役喊堂威,行禮已畢,所有人各自落座,只是在門前聽審的老百姓還是不由地主地習慣性地想跪下。驚堂木一拍,審案正式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