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台大人,這潼關的景象真是悽慘啊,闖賊將全城燒得片瓦無存,連城牆都拆毀了。南邊的山裡,足有四五千座新墳。」一名軍官向孫傳庭匯報導。孫傳庭說:「我還一直奇怪,潼關衛原本直轄於中軍都督府,卻突然劃歸陝西都司,由我管轄。原來如此,是因為已經被拆平了,才把爛攤子扔給我了。」
去年秋天孫傳庭復出之後,很得崇禎信用,很快就升到了順天府丞。今年三月時,陝西巡撫甘學闊在去年沒堵住高汝利和郭汝磐,導致他們到韓城和李自成會合,還編假戰報糊弄朝廷的事情被拆穿了,於是他也被罷了官。
甘學闊實在不是打仗這塊料,就連郭汝磐這種二流反王,他也連打一打的勇氣都沒有。而且他籌措軍餉太不講方法,得罪了很多人。明末農民戰爭爆發至今,陝西已經換了七個巡撫,沒有一個有好下場,都是灰溜溜地滾蛋了,陝西巡撫一職雖然顯赫,卻成了燙手的山芋,沒人肯接了。此時執掌吏部的是謝升,此人性情傲慢,孫傳庭這種脾氣,和他處得來才見鬼呢。謝升有心要坑孫傳庭,打算推薦他擔任陝西巡撫,沒想到孫傳庭一點都不怵這個,反倒蹦著高地主動要去陝西。
但是便殿召對時,孫傳庭便和崇禎鬧了個不愉快。孫傳庭提出秦軍主力集中在邊鎮,但流寇最活躍的地方是關中,這就使得陝西巡撫手上的兵力與承受的壓力嚴重不符。崇禎咬著牙給了孫傳庭每年六萬兩銀子的經費,剩下的就讓孫傳庭自己想辦法了。陝西的缺餉實在是嚴重,崇禎也不得不放開口子,允許孫傳庭自己籌錢。
孫傳庭組建了一支三千人的撫標,每年六萬兩銀子,只夠他們的軍餉而已,要出兵打仗,必須另有經費。何況只有三千人的話,也起不到什麼作用。理論上來說,西安、漢中、潼關等地的各衛所的兵丁應該有三萬多人,但實際上除了少數軍官的家丁之外根本不能作戰。
經過了和洪承疇的一番討價還價,孫傳庭又湊了些正經的營兵,王根子部二百人,趙大胤部七百人,解文英部六百人,王國棟部六百人,李國政部一千四百人,咸陽參將尤捷、都司賀英、守備馬虎三部一共八百人。原本韓郃參將王永祥的兵馬也要劃到孫傳庭麾下,但是他在高汝利和郭汝磐到韓城時被順手殲滅了。洪承疇原本答應再調兩千甘肅兵給孫傳庭,然而有情報顯示,賀蘭部近期在青海活動頻繁,此事只好作罷。
各部都有些缺額,加在一起,孫傳庭一共有大約七千人的兵力,不過兵馬分散在各地,孫傳庭真正能隨時出動的機動兵力依然只有三千標營。為了讓這七千人保證戰鬥力,每年需要三四十萬兩銀子,崇禎給的那點錢是杯水車薪。陝西本地的財政經過連年的荒旱和戰亂,已經嚴重縮水,從百姓身上敲骨吸髓剝下來的那點錢,首先要供養秦王、瑞王、韓王、慶王、肅王五藩的宗室,其次要提供延綏、固原、寧夏、甘肅四大軍鎮的軍餉,最後再加上大小官吏的好處,實在不剩什麼了。
再壓榨老百姓,流寇就更多了,想勸士紳出錢,他孫傳庭也沒這麼大的面子,從京城到潼關的這一路上,孫傳庭一直在思索到底從哪裡搞錢。來到潼關之後,見到潼關衛的組織機構已經被王瑾徹底摧毀,有貪蠹之名的軍官幾乎被殺得一乾二淨,孫傳庭一方面因為了解了王瑾處置瘟疫的情形,心中對闖軍的提防度連升三級,另一方面倒覺得,這是一個好機會。
明朝的衛所屯田制度已經敗壞到了極點,孫傳庭自己祖上就是軍戶出身,對此再清楚不過。很多軍官世家的子弟都像孫傳庭一樣參加科舉成為士紳,由此形成了一股文武結合的龐大勢力。這些豪強侵占衛所的軍屯田地,拿士兵當成農奴,這樣一來,本來應該用於養兵的軍屯收入都流入了軍官、豪紳的腰包,衛所軍變得毫無戰鬥力。
所以孫傳庭的思路就是:對於衛所的軍屯進行徹底的清查,默認占田的現狀,不再直接讓衛所兵服役,就把他們當成地主和農民,按照田畝和丁口徵收錢糧草料,然後用這些錢糧招募沒有足夠土地的衛所余丁作為營兵,重新訓練成職業僱傭兵。
孫傳庭的思路是很正確的,嚴格來說,清軍入關之後廢衛所,行綠營,其實就是洪承疇學習了孫傳庭的辦法再教給他們的。這種政策雖然妨礙了軍官、士紳的利益,讓他們出錢,但畢竟默認了他們占田是合法的,沒有刨他們的根,是一種烈度較低的漸進式改革。目的是為了籌措圍剿各路反王的軍費,也預防兵變,以免大家同歸於盡,符合曆朝歷代封建王朝改革的一貫思路。用一句這個時代沒有的話來說,是符合地主階級的根本利益的。
然而,這件事由大清的三邊總督孟喬芳來辦就辦得成,由孫傳庭來辦就辦不成。當然不是因為孟喬芳的能力比孫傳庭強,而是因為孟喬芳是漢軍旗人,一般的漢官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再加上八旗兵的武力後盾,孟喬芳除了反清義軍之外誰都不用怕。那些背叛了李自成的陝西軍官、士紳,為了防止闖軍打回來找他們算帳,也只能和大清一條心。縱然清查軍屯之後他們得出一些錢,總比李過、高一功、劉體純、袁宗第、郝搖旗等人打回來之後拿他們當漢奸處置,均他們的田要強。
而孫傳庭只是個空降來的巡撫,帶著六萬軍餉和三千新兵,隨便哪個言官都能彈劾他。以他的實力,向這個自己出身的階層開炮,想從豪強嘴裡摳出錢來,就算短時間內能取得成效,也註定是不能長久的,孫傳庭這樣辦事,勢必遭人嫉恨,被各路官紳群起而攻之。
相比之下,洪承疇就「聰明」得多,他不是不知道軍屯裡有很大的問題,可他知道這裡面涉及的利益攸關方太多,不是輕易動得了的,因此,他寧肯對此視而不見。他是個「識時務」的人,在自己的能力範圍內,會儘可能地努力為自己的主君工作,但凡是可能惹禍上身的事,他一件也不會做。就算這樣會導致他效力的王朝滅亡,他也並不在乎,反正不管怎麼改朝換代,總得有人去鎮壓那幫刁民,總有用得著他洪承疇的地方。
當一個階層集體短視,採用飲鴆止渴的方式瘋狂聚斂時,你作為這個階層的一員,偏偏頭腦清醒,甚至還想拉著整個階層捨棄短期利益,追求長遠利益,縱然你打心眼裡還是要捍衛本階層的利益,希望大家生存得更好,你還是會被當成叛徒,好一點的話,也是個狂人。
昔有一國,國有一水,號曰「狂泉」。國人飲此水,無一不狂,唯國君穿井而汲,故無恙。國人既狂,反謂國君之不狂為狂。於是聚謀,共執國君,療其狂疾。針藥莫不畢具。國主不勝其苦,遂至狂泉所酌而飲之。於是君臣大小,其狂若一,國人乃歡然。
既然孫傳庭已經做了「狂人」,又不肯像那個國王一樣接受治療,他的下場也就可以預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