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夫納,原葡萄牙總督府。
畢生致力於抗擊葡萄牙人的錫蘭康提國王賽納拉特,已經到了彌留之際,他與葡萄牙人進行了長達三十年的戰爭,而在此之前,他的祖先已經與葡萄牙人戰鬥了八十多年。
在中國沿海,葡萄牙人不過是惱人的海盜,然而在錫蘭這樣的小國,葡萄牙人便是壓在頭上的大山。
錫蘭的主體民族僧伽羅人雖然信奉佛教,但信的是根據印度特色魔改之後的佛教,也有種姓制度,只不過與印度大不相同,婆羅門、剎帝利這兩個種姓消失了,吠舍和首陀羅則分化成了二十多個種姓,以職業作為區分。其中,代表農民的瞿維是康提王國的統治階層,有些類似於中國南北朝時的寒族地主。葡萄牙人入侵之後,代表漁民的迦羅伐有許多改信天主教,其中不少人獲得了財產和土地,也成了國內舉足輕重的勢力。
為了團結迦羅伐,賽納拉特國王改宗天主教。隨著葡萄牙人勢力衰落,他們在錫蘭能得到的利潤也越來越低,因此更加傾向於靠徹底征服僧伽羅人來保證自己的收益。五年前,葡萄牙人召集多達五千人的迦羅伐僕從軍,進犯康提王國,想將康提王國一舉滅亡。
葡軍一路破壞農田、屠殺耕牛、燒毀村莊,許多地方被殺掠一空,就連那些投降了康提王國的迦羅伐們也慘遭屠戮。葡萄牙人的暴行終於令僧伽羅人的民族意識覺醒了,這些殖民者越到了末日就越瘋狂,對於投降者也竭澤而漁,就如同另一時空十年之後的大清連綠營都迫害一樣,最終將全體僧伽羅人逼到了一起。
迦羅伐們反戈一擊,葡軍被斬殺五百餘人,康提軍乘勢進攻,於次年收復科倫坡。葡萄牙人從印度調來援軍,卻被康提軍用投降的葡萄牙官員騙入科倫坡殲滅。這之後,康提王國又與葡萄牙人進行了四年的戰鬥,北方的泰米爾人也起兵響應,隨著賈夫納的光復,整座錫蘭島都回到了它的舊主人手中。
賽納拉特在腦海中回顧著百餘年來祖國的血淚史,回顧著自己的一生。區區數百葡萄牙人,竟險些令錫蘭亡國滅種,有這樣慘痛的教訓還不反思,那就成傻子了。他能改宗天主教,自然不會是井底之蛙,對於外部的世界是有了解的。這個世界正在飛速變化,被他們打敗的葡萄牙人已經是一個正在衰落的民族,錫蘭雖然贏得了獨立,但是橫行於大洋之上的殖民者不止葡萄牙一家而已,能否守住這個弱小的國家,仍是未知數。
「陛下,塔爾摩國師到了。」
雖然是國師,但塔爾摩的年紀並不大,只有三十來歲,穿著一件陳舊的袈裟,赤著雙腳,除了頭髮鬍子剃得一乾二淨之外,就如同沿門托缽的游僧一般。但誰也不敢輕視於他,所有人都知道,十餘年來,正是由於國師的輔佐,康提王國才能有今日的勝利。
塔爾摩快步來到了國王的榻邊,在一旁服侍的拉傑辛赫王子急忙起身行禮。賽納拉特用最後一點力氣緩緩說:「塔爾摩,我的日子就快到了。」
塔爾摩跪在榻邊,眼淚流了下來。賽納拉特笑道:「不必悲傷,人總是要離開的,我早已老了,能在賈夫納的葡萄牙總督府中,以光復國家的英雄的身份死去,我的人生圓滿了。子子孫孫都會記得我的名字,我會成為這個國家自由的象徵。」
「你說得很對,康提是小國,羊羔怎能與獅虎結盟。荷蘭人之前許諾幫助我們,只不過是想取代葡萄牙人統治我們。我死之後,你們要繼續讓那些投降的葡萄牙人修築炮台,絕不允許我的子民再次被奴役。」
塔爾摩知道,修炮台並不能讓這個國家避免日後將會遭遇的悲慘命運,但此時也不必再說了,有話還是留著對新國王講吧。
「為了國家的統一,我拋棄了祖先的信仰,但錫蘭終究是一個佛之國度,你要繼續向我的兒子傳授佛祖的教誨,不要逼迦羅伐改變信仰,但也不許傳教士再來。」
「錫蘭有僧伽羅人、泰米爾人、摩爾人三個民族,佛教、印度教、回教、天主教四種宗教,摩爾人被葡萄牙人殺掉了很多,是不會和歐洲人聯合的,就算會,他們也很弱小,但泰米爾人就難說了。在賈夫納要修比葡萄牙人的更堅固的要塞,駐紮大軍。如果荷蘭人占領了這裡,他們便會利用泰米爾人來對付我們。葡萄牙人從大陸上帶來的泰米爾人若要回去,要好好將他們送走,勿使他們再來。給拉傑辛赫挑選一個家世顯赫的泰米爾妻子,但不要相信泰米爾的領主。要恩養小貴族、商人和自耕農,從這些人中挑選官員,不要太多,十個里有一個就好了。不要向泰米爾人直接收稅,讓那些大貴族去收,使百姓怨恨他們……」
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讓賽納拉特有些不堪重負,他喘了幾口氣,接著說:「你幫助我解放了我的家鄉,我也會遵照諾言幫助你,你可以調遣我國的僧侶和勇士,科倫坡兵工廠生產的火繩槍也會用最低廉的價格出售。我們都是佛祖的信徒,理應成為兄弟。如果有一天,我的子孫遭遇危難,希望我們還能並肩作戰……」
賽納拉特的眼神已經開始渙散了,但還是強撐著最後一口氣:「拉傑辛赫,我的兒子……塔爾摩是一位不世出的智者,在你的一生中,都要以他為師。前段時間,你說要定一個新的國名,我覺得很有道理,『錫蘭』是摩爾人語言中對『僧伽羅』的稱呼,並不是我們真正的名字,『康提』也只能代表我們的王朝,而不是這座島的名字……」
「斯里蘭卡,光明與富饒的樂土,這就是我們國家的新名字。願佛陀的光輝,永遠照耀這片土地。塔爾摩,繼續教導我的兒子吧,讓我的國家和人民獲得永遠的自由!」
塔爾摩淚流滿面。他與賽納拉特相交多年,自然知道他不可能是人民的國王,他也維護種姓制度,他也鎮壓過農民起義,他也使用陰謀詭計,他也想過向葡萄牙人妥協。但至少目前,新時代即將開始,斯里蘭卡就如同漂浮在印度洋上的一艘小舟,將會迎接滔天巨浪,在這樣的環境下,若沒有一個中央集權的君王,連國家的獨立和人民的生存都不能保證。
所以他還是選擇幫助賽納拉特,並且決心繼續幫助他的兒子,至少他們父子懂得「把平民餓死就沒人交稅」的道理,能像農民愛護牛馬、漁民愛護漁網、理髮匠愛護剃刀一樣愛護老百姓,而這是無數的貴族到死都不明白的。不管他們是出於愛國還是愛自己的王位,他們總歸能捍衛斯里蘭卡的安全。先讓民眾免於屠戮,再去想其他的吧。
就算心中知道和康提王朝的君主們終究不是同路人,但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塔爾摩與賽納拉特共事十餘年,今日生死相隔,怎能不感到悲痛。
「拉傑辛赫二世國王萬歲!斯里蘭卡萬歲!」老國王的死雖然令人悲痛,但並沒有澆滅斯里蘭卡人的熱血。國王老了,在完成國家統一之後壽終正寢,已經得到了最好的歸宿。而他們這些活著的人,還要繼續保衛國家。多年的戰爭錘鍊出許多小貴族和平民家庭出身的軍官,這些年輕人學習過塔爾摩帶來的新知識,有著對國王的忠誠和強烈的愛國熱情,正是這個國家的希望所在。
要在即將到來的戰爭中打退荷蘭人,保衛斯里蘭卡,這些人或許已經夠了,但是要想實現塔爾摩的目標,還遠遠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