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顯然,洪承疇並不是打算困死聯軍,扶風縣在鳳翔府的東部,關中平原腹地,雖然收成不好,但還不至於把手裡有刀槍的人餓死。
其實高一功還真沒猜錯,洪承疇的確遇到麻煩了。
曹文詔的死終於讓崇禎明白,讓洪承疇一個人管五個省實在是太不現實了。不久前,他免除了洪承疇五省總理的職務,以盧象升代之。
說來也奇怪,要是別人遭遇這樣的慘敗,腦袋都不見得保得住,但是崇禎對於洪承疇卻並未失去信任。洪承疇繼續擔任三邊總督職務,盧象升所轄的五省中去掉了陝西,又加上了南直隸。畢竟連鳳陽都已經被打下來了,南直隸也成了戰區。
這一次,崇禎的任命一反常態,相當高明。盧象升和洪承疇是此時大明朝最能打的兩個文官,原本洪承疇的轄區過大,管不過來,盧象升又窩在湖廣,難以施展。現在盧象升任關東,洪承疇任關西,權責劃分明晰了,指揮也變得順暢了。
此外,洪承疇打了大敗仗,總得有個交代。崇禎撤了他五省總理的職務,卻沒有削減他的待遇和兵權,既做出了懲罰,也表達了自己依舊信任洪承疇,沒有拖陝西戰局的後腿。
這一回崇禎的表現,甚至讓李自成懷疑他讓什麼東西附體了,怎麼一下就開竅了?
其實也不用擔心,很快他就會變回原樣的。
比如說這次,崇禎雖然照舊給了洪承疇權力,可是沒給他配套的軍費。
王瑾打下了鳳陽,讓崇禎不得不把注意力放到了東邊,增加河南、南直部隊的預算,甚至加強大運河的防護,這樣一來,洪承疇能得到的資源就變少了。大明朝現在的財政情況就是這樣,要補東牆就得拆西牆,拆來拆去,東牆西牆都開始漏。其實這也是不問自明的事情,崇禎手裡要是有錢,在崇禎元年、崇禎二年的時候堵住陝西一省的窟窿就行了,何必拖到現在。
所以這一次洪承疇重新明確權責,也得重新整理經費。現在不存在雙重管轄的問題了,只要是洪承疇管轄的部隊都得他負責到底,故而就算李自成和高迎祥鬧出了圍攻扶風這麼大的動靜,洪承疇也沒時間管他們,他得忙著發工資。
之前有「六月平賊」的指標壓著,秦軍上下的弦都緊繃著,曹文詔一死,大家也都知道「六月平賊」是放屁,就開始破罐破摔了。之前擔心在皇上躊躇滿志的時候頂風討薪容易成為替罪羊,現在衛星已經放完,洪承疇也把湫頭鎮之敗的責任扛下來了,大家就該商量商量工資的事了。
之前洪承疇一直對大家說,先咬牙挺過這段時間,不要耽誤六月平賊的日期。但是牙也不能一直咬著,總得有個期限,洪承疇也不知道朝廷的經費什麼時候能批下來,也就只好許諾,等到秋收之後,就先在省內搞一撥加派,再挪用些秋賦附帶的省內雜捐,把軍餉的窟窿補上。
涇河王橋頭之戰中,為了讓士兵渡河夜襲,洪承疇當然砸了不少賞錢,再加上之前行軍產生的開銷,還有打了敗仗之後收拾殘局要花的錢,已經讓洪承疇難以再發動攻擊了。他的經費看上去也不少,但是先要保證全體秦軍及其家屬的生計,可以用來發動戰役的著實有限。
打了這場敗仗之後,官軍的士氣也降下來了,誰也不想在發工資之前去拼命。王橋頭之戰發生在八月十四日,第二天就是中秋節,中秋節到了,也就意味著洪承疇答應的開工資的日子到了。全省大小將官,甚至督標將領都來找總督要錢了。
雖然洪承疇很佩服他們被打得跟孫子似的還有臉要錢的臭不要臉精神,卻也知道要是不發餉,就不止是打敗仗這麼簡單了。於是接下來的這段時間,洪承疇也在忙著拆東牆補西牆,從陝西各地籌款填補軍餉,至少得把半餉保證了,別把當兵的餓死。
賀人龍、曹變蛟、左光先、王世欽這些人指揮的野戰部隊都是要發全餉的,否則接下來就別指望他們去和高迎祥、李自成打仗了。其實按理說,這些精兵在大戰在即的時候是應該發雙餉的。不過回顧一下大明朝的歷史,上一支要雙餉的部隊似乎還是在萬曆二十三年的薊州兵變時因為討薪被官府誘殺的戚家軍。給大明朝當兵,不餓死就不錯了,還想靠工資發家致富?要致富只能上戰場上去搶。
但那些遠道而來的客軍不能扛著桌椅板凳、鍋碗瓢盆回家,搶來的東西要變現,就只能賣給隨軍商人,而這些人的背後都是有高級將領作為後台的,所以開出的價格往往比土匪銷贓更低。回到駐地之後,士兵們要購買柴米油鹽,還要再受一道盤剝。秦軍士兵大多駐紮在邊塞貧寒之地,到這裡來做生意的商人背景更厲害,甚至能通到京城。商人的關係當然是花錢買來的,邊軍將領也要打點,而這些花費理所當然地都反映在了邊境地區的物價上。士兵們縱然在戰場上毫無底線地劫掠,他們的戰利品也會被將領、官員、商人乃至京城裡的勛貴、太監聯手套回去。
儘管大家討薪的時候反覆強調,我們說的不是錢,說的是這個事,但洪承疇明白,就是錢的事。那麼多自幼讀聖賢書的文官都是千里為官只為財,丘八們拼命打仗豈能不求財。洪承疇是個聰明人,知道不能和人的欲望做鬥爭,能和自己的欲望去鬥爭的人,那都是欲望已經得到了滿足或者有更高級的欲望的人,至於和別人的欲望做鬥爭的,那都是嫌自己死得不夠快的。
所以,整整一個月的時間,洪承疇都在忙著東挪西湊地發工資。高迎祥和李自成多次喊話或射書入城,勸降扶風知縣王國訓。扶風離西安不過二百多里地,明軍精銳部隊急行軍的話,兩天就能趕到,可洪承疇卻一個月不來,擺明了是已經對扶風縣棄而不顧。
然而,王國訓是那種鐵了心「拼卻一死報君王」的主,完全拒絕對話。隨著城內存糧即將告罄,高迎祥和李自成覺得沒必要再拖下去了,洪承疇是不會來了,把城裡的老百姓都餓死對他們又有什麼好處?此時城外的土山已經完成,聯軍士兵直接踏著土山登上了城頭。
已經餓得頭暈眼花的守軍根本未作抵抗,正相反,很多人趁亂去搶劫尚有存糧的城內大戶。王國訓帶著幾個家丁還想抵抗,還沒見到闖軍,就被作亂的潰兵和地痞殺死,夫人和女兒為免受辱,急忙自盡,不多的家財也被搶劫一空。
聯軍入城之後,迅速彈壓亂兵,捕拿劣紳惡吏,開倉放糧。劉宗敏負責升堂審案,在審案的過程中,他發現王國訓的人品還真不算差。就算聯軍沒急著攻城,要守城一個月也是需要很大的本事的。從抄檢縣衙和統計亂兵造成的損害時的情況來看,王國訓縱然說不上清似水明如鏡,卻也不能算個貪官,只不過這年頭就算為了收齊朝廷和省里要的稅糧,每年少說也得打死十幾條人命。守城期間,他的做法過於剛狠,被他殺雞儆猴的人不在少數,又強行收繳存糧,也鬧出不少人命,故而拉了很多仇恨。
王國訓這樣的人,有能力,還有些理想主義,如果生在太平盛世,其實是能做一個好官的。但是他生在了一個他對百姓不狠,上級乃至皇帝就會對他狠的時代,生在了一個忠君和保民矛盾的時代。
劉宗敏命人準備棺槨,將王國訓一家埋葬了。未來闖軍還會殺死很多這樣的人,王國訓的人生,就如同另一個人的微縮版。王國訓已經沒有做好人的機會了,但他還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