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瑾看完了整本書,最終得出的結論是,這本書確實沒什麼用。
大約翰還試圖研究線膛槍,但是同樣受到鍛冶技術和火藥技術的制約。鍛冶技術要是不過關,膛線打不了幾槍便磨平了。如果採用太好的材料,成本又高了。線膛槍為了讓子彈在槍膛內旋轉,需要子彈緊貼槍膛,可一旦採用了劣質的火藥,呲啦一下燒沒了,卻沒爆炸,子彈就會牢牢卡在槍膛里。士兵在戰場上怎麼可能慢條斯理地把它摳出來,接下來就只能拿步槍當燒火棍用。優質的火藥則又貴又難造,沒法量產。因此,雖然現在的技術已經足以製造線膛槍,卻也只能少量配發給獵兵。
這本書中還介紹了火炮,大約翰設計的炮兵使用五種火炮。輕便的三磅炮用來支援步兵,六磅炮兼顧威力和靈活性,十二磅炮是主力的野戰炮,二十四磅炮是攻城重炮,臼炮的磅數則高達四十八磅。看這幾個數字,王瑾很懷疑大約翰是個強迫症。王瑾對於火炮的運用不大在行,也不好評價,不過他很喜歡大約翰設計的炮車,能減輕運輸大炮的馬匹的負擔,提高大炮的機動性,這是目前明軍和金軍的炮兵所不及的。
大約翰的圖紙好也罷、壞也罷,沒人沒錢,總歸無用。王瑾連三眼銃都造不出來,再好的圖紙放到他手裡也白搭。不過,闖軍不可能永遠沒有自己的軍工,真到了那一天,這些圖紙還是非常有價值的。總體來看,大約翰的成果也就是十七世紀中期優秀工匠的最高水準,領先此時的世界二十年,但是離劃時代的變革還有很大的距離。
不過,王瑾還是要先盤算,為什麼大約翰會把這麼重要的東西交給小約翰帶著遠渡重洋?為什麼會這麼輕易地送給自己這個陌生人?
王瑾首先想到,會不會是大約翰已經解決了燧發槍加刺刀的難題,所以才毫無顧忌地用這本書里過時的技術換取利益?但是這未免太過玄幻,不是每個穿越者都有埃瓦里斯托·羅薩·岡本的本事,王瑾不相信大約翰能一面在山裡打游擊,一面搞出這樣大的科研成果。單是這本書里的幾份圖紙就已經夠驚人了,一般的能工巧匠窮盡畢生心血也未必能完成其中一種。
再往陰暗面想,在山裡打游擊也只是小約翰的一面之詞而已,說不定根本沒有什麼大約翰,小約翰就是個偽裝的穿越者……
王瑾制止了自己的胡思亂想,這種想法太扯淡了。一個在二十一世紀生活過的人,就算在十七世紀生活了三十年,在和來自同一時空的人交談時,也難免會在某些細節露出破綻。如果小約翰真是有意欺騙,他的演技未免太可怕了。
比較合理的解釋就是,捷克人對自己有所求,可問題是,王瑾也不知道自己有什麼可被求的。幫著談一筆生意,雖說不容易,卻也不是離了他王瑾就一定做不成的事情,就算他不辦,見錢眼開的人還是不少的,多花些錢總能辦成,何至於拿這樣貴重的東西來交換?
王瑾問道:「你對其他人也給過這本書嗎?」小約翰說:「沒有,他們都用不上。」這倒是實話,阿賈伊在加勒比當海賊王,搞軍工不大現實。雖然小約翰對那個孟加拉和尚避而不談,但王瑾從羅卡角號上的貨物判斷這些海盜一定去過孟加拉。根據餘慶從黃順隆那裡打探來的情報,當地的起義軍還只能在鄉下吃大戶,沒有什麼軍事骨幹。闖軍對於此時歐洲的軍陣尚可適當借鑑,印度兄弟們卻只有闖軍打綏德之前的水平,任何打大型會戰時使用的戰術教給他們都沒意義。
但是,王瑾又能好到哪去?他也一樣搞不了軍工,反倒是大約翰,已經靠著薩克森盟友控制了布拉格這個頗為發達的手工業中心,是有條件製造這些槍炮的。把這樣的利器的製作方法教給別人,就不怕將來起衝突時吃虧嗎?如果換成王瑾,是絕不會這麼做的。
小約翰說:「我知道這有些突然,但你這樣的人應該能明白。大約翰要我問你們,你們這些有著超凡能力的人,在這個世界究竟要做什麼?」
王瑾一時語塞,他從來就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不反明就沒有活路,這是完全不需要考慮的,清軍入關的後果也再明了不過,那麼,「反清覆明」這兩件事做完之後,又該如何呢?
小約翰說:「在布拉格,有這樣一個傳說,一五八零年時,布拉格的猶太社區遭到暴徒襲擊。一位名叫猶大·勒夫·本·貝薩萊的猶太拉比用黏土製作了一個魔像,用魔法賦予它生命,讓它保衛猶太人的安全。沒想到,這個魔像雖然打退了暴徒,可是它卻變得越來越狂暴,濫用武力,拉比不希望它成為種族仇殺的工具,將它封印在一座猶太教堂中,只有當布拉格再度面臨危機時,它才會再度甦醒。不管是哪個民族的人,只要居住在布拉格,他都會提供保護。」
「我的父親是捷克人,母親是猶太人,我從小就很相信這個傳說。當我們全家身無分文地被趕出自己的房子時,我也曾經盼望會有黏土魔像走上街道,將德國人打得落花流水。當然,這並沒有發生。這之後我經歷了很多事,直到遇見大約翰之後我才明白,我們這些渾身黏土的礦工,就是保衛布拉格的魔像。」
「如果我們死在戰鬥中,那問題就簡單了。而如果我們贏得了勝利,像故事中的魔像一樣戰勝了敵人,我們會變成什麼樣子?會不會也像魔像那樣開始傷害自己本來應該保護的人民?會不會穿上昂貴的絲綢和天鵝絨,給自己編造顯赫的家譜,天天在城堡里開宴會?」
如果要誠實地回答,王瑾會說「是」,因為中國上一代的農民起義者就是這樣做的。就算某些道德品質較高的人不會這樣做,他們的子孫後代也一定會這樣做。隔壁日本搞「地上佛國」的那些人,最後還不是一樣變成了剃光頭穿袈裟的武士。歐洲的農民起義者還沒有這麼做過,而且對起義隊伍的純潔性抱有幻想,是因為他們還沒有成功過。
沉默了一會兒,王瑾說:「大約翰連這個都想改變嗎?」小約翰說:「恐怕做不到,不過總得試試。如果只有我們的話,那一定做不到。大約翰始終沒告訴我是怎樣的聖人教導出了你們,但如果只是為了挽救某個民族在十七世紀的悲劇,大概不需要這麼多人,你們的使命,應該是讓這個混帳的世界有些不同。作為一個英雄……」
王瑾接道:「應該在決定性的關頭,做整個人類社會的利益所需要的事情。」
小約翰愕然,為什麼大約翰教給他的這句話王瑾也知道?
是怎樣的聖人教育出了他們呢?王瑾很想告訴小約翰,你就是這些聖人之一。
十七世紀的農民起義者,幾乎是註定沒有前途的。然而如果沒有他們用生命去試錯,正確的思想難道會憑空從天上掉下來?就算有了正確的道路,不以百萬屍骨鋪路,也絕無通過的可能。
照亮人類前進道路的,不是王宮中鎏金嵌銀的鯨油燈,而是荒山野嶺中數不盡的白骨發出的點點磷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