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能奇信馬由韁,查看著周圍的環境,面前有一小片湖水,看不到民宅:「要是找不到借宿的地方,我們就得露宿了。」張盡孝面無表情地說:「那就直接露宿吧。」
「切,小瞧我,你看,那兒不就是個祠堂。」艾能奇指著湖對面的一座建築說。
兩人來到祠堂前,將馬拴在樹上。張盡孝看了看門口已經褪色的牌匾:「忠義祠?這是誰的祠堂。」
艾能奇難得有一次在張盡孝面前顯擺知識的機會:「也難怪你不知道,我爹說這事的時候你出去巡邏了,這裡便是永新縣有名的忠義潭。宋朝末年時,永新的知縣叫作彭震龍,此人是文天祥的妹夫,元兵南侵之際,他率領永新縣民抵抗。因叛徒出賣,城池失守,彭震龍被元兵俘虜,腰斬而死,元兵在永新屠城三日。義軍殘部且戰且退,最後退到了這裡。當時他們還剩下三千多人,幾天沒吃沒睡,又大多帶傷,缺少兵刃,實無力再戰,為了不做俘虜,便一起抱石沉潭而死。」
此時天色已晚,聽到這裡,張盡孝望著碧沉沉的潭水,不由得打了個冷戰。艾能奇說:「後來,本地百姓為了紀念死難烈士,便把這座潭稱為忠義潭,在這裡建了這座忠義祠。嘉靖年間的時候,永新出了一個大官,還寫了首詩,叫……」
說到這裡,艾能奇的嗶裝不下去了。讓他講故事還成,背詩可就要了他的命了。
「痛哭江南倒虔戈,勤王其奈宋亡何。青山喬木悲多少,碧水芳祠感故多。」祠堂里忽然有一個聲音接上了這首詩。
艾能奇和張盡孝吃了一驚,手按刀柄,盯著祠堂的大門。只見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書生走了出來:「想不到這位兄台竟對史事如此熟稔,不知……」
這位書生上下打量著艾能奇,張盡孝就是普通的伴當打扮,可艾能奇的裝束著實有些奇怪。因為是去借書的,怎麼也得裝得像點樣子,不能穿戎裝,艾能奇也是書生打扮,可是為了騎馬,他把長衫下擺扎在腰間,袖子也綁了起來。再加上腰間挎著一柄與他尚未長足的身量頗不相稱的大刀,這副不文不武的模樣實在讓人看不出他是幹什麼的。
「在下姓艾,名雲枝,是陝西來的客商。請教先生尊姓大名。」艾能奇報的是自己的字,至於陝西人的身份,因為說話有口音,是瞞不住的。書生行禮道:「學生姓劉,名英,安福縣人氏,外出遊學至此。」
祠堂里還有四個人,都是劉英帶來的,兩個小書童,兩個僕役,他們的馬拴在祠堂後面,所以剛才艾能奇和張盡孝才沒注意到。
劉英的官話說得不錯,雙方交流沒什麼問題。要是說詩詞歌賦,艾能奇自然是一竅不通,但是他有足夠多的見聞,歷史故事也知道得多,倒也能和劉英聊得起來。雖說艾能奇平時辦事愣了點淘了點犟了點,但他的智力可一點都不低,對於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明白得很。闖軍的偵察人員對於如何偽裝陝西商人下過大力氣,艾能奇一直參與這些工作,對這一套非常熟悉,言談中並未露出絲毫破綻。
「聽說永寧縣鬧了流寇,這些流寇就是陝西來的,艾兄可有耳聞?」劉英終於問到了敏感話題。艾能奇說:「在下寄籍永寧,見市面安堵如故,也不曾聽說有什麼流寇,我看不過是山中的棚民與當地巡檢發生了些衝突而已。」
劉英很是驚奇:「既然是民,怎可與官府衝突?」艾能奇也很驚奇:「官府不就是專門和老百姓衝突的嗎?」
算了,三觀不同,聊不到一起去。
艾能奇已經有不少做夜不收的經驗,對於打探情報還是有一手的,和劉英聊了一陣,已經把他的情況摸得差不多了。他家是安福縣三舍村的一家鄉紳,父親曾經做過揚州知府,但是在魏忠賢亂政時被害了。
劉英的父親劉鐸也是個奇人,才華橫溢,在詩文、書法、繪畫上都有很大成就。當初殿試的時候,以他的文章本來可以做狀元的,可沒想到那天他居然酒後上殿。其實也沒喝多少,皇上倒沒聞出他身上有酒氣,可是他喝了點酒之後寫文章寫嗨了,寫得實在太長,結果把考官批卷時簽字的地方給占沒了,於是就被降到了第四名。
後來因不肯黨附魏忠賢,劉鐸遭到殺害,崇禎繼位後為其平反。劉英別無兄弟,現在和母親一起生活。家產不算太多,但也是個小富。
艾能奇對三舍村劉家有些了解,南唐工部尚書劉適在南唐滅亡之後定居於此,繁衍至今已有六百多年。宋朝滅亡時,劉家家主劉日新也曾出錢資助文天祥,但到了元朝末年,他們已經成了土豪劣紳,當地的奴僕大舉起義,劉家勾結元兵鎮壓,結果由於這次站錯了隊,險些滅族。
不過元末農民起義雖然勝利了,但大明朝廷也迅速和士紳合流了,劉家重興,一直傳到現在,分支眾多,在安福、永新、泰和等地都是名門大族。闖營初到時,劉文煌給他們介紹過本地鄉紳的情況,是以艾能奇對於劉家的情報也知道一些。
劉家的情況很複雜,不能一概而論,劉英的父親劉鐸沒什麼惡名,倒是挺樂善好施的,但其他劉家族人可就不見得了,其人品差距大致相當於高一功和高見之間的差別。劉文煌原先的主家就是劉家的一個旁支,劉文煌因為是他家的世奴,所以才姓劉,至於自己的祖宗原來姓什麼,早就不知道了。上山落草之後,劉文煌也沒少「報答」劉家。
不提階級立場,他們聊得還是挺開心的。劉英的儒經學得一般,反倒讀過史書、兵法,也能和艾能奇有共同話題。當天晚上,他們七人共宿在祠堂之中。劉英和兩個書童睡東廂房,艾能奇和張盡孝睡西廂房,劉英帶來的兩個僕役在大堂上搭鋪。反正現在天氣還熱,只要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就行。
「不對啊。」艾能奇忽然翻了個身,對張盡孝說,「我記得敵情通報上沒寫劉鐸有兒子啊。」張盡孝笑道:「這還用看敵情通報?那個劉英和兩個書童都是女人扮的。虧你還當夜不收呢,這麼簡單的化裝,一眼不就看出來了。」
其實這倒不能怪艾能奇,張盡孝十六歲了,他才十三歲,遲鈍一些也情有可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