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後的樹林中瀰漫著泥土和青草的芬芳氣息，馬蹄落在小水坑裡，飛濺的泥點擊碎了清晨的寧靜。
「吁……」艾能奇勒住馬，「我們這是到哪了？」張盡孝無奈地說：「你要是不跑這一陣，我倒還知道在哪。」
原本這次的任務很簡單，到永新縣的厚田村，找當地鄉紳賀貽孫借幾本書來抄錄。艾能奇和張盡孝帶了兩個士兵、兩個文書、兩個挑夫，趕到大埠村拜訪。如果賀貽孫同意書籍外借，他們就把書帶回升鄉寨抄錄，要是不同意，挑夫的擔子裡有文房四寶，直接在賀家抄錄。
賀貽孫是永新鄉紳中名聲最好的一個，樂善好施，文采斐然，是個很有名的文學家，但因為文風不適合科舉，一直沒能走入仕途。在另一時空，清軍試圖招降賀貽孫，他躲到山裡做和尚，清軍縱火燒其家宅，藏書、著作均被焚毀，姐姐被清軍抓走，中途投江自盡，家產也被劫掠一空。入山的賀貽孫重病幾死，又在清軍追捕他時摔傷了腰腿，但最終還是逃掉了。晚年的賀貽孫生活窮苦，依然堅持為僧隱居而終，終生未曾留辮仕清。
儘管沒加入抗清義軍，但是作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賀貽孫能一生堅持反清立場，以詩文進行反清宣傳，已經很值得尊重了。不過從他的著作還能出版來看，他的子孫終究是回去當大清的鄉紳了。
艾能奇其實是最不適合這個工作的，他渾身上下到底哪像讀書人？張盡孝和他也差不多，他同樣是闖營孩兒隊中長起來的，文化課成績倒比艾能奇好一些，但從外形上看也是赳赳武夫，彪形大漢。
王瑾就是要試試賀貽孫的態度。賀貽孫向來慷慨，如果王瑾派兩個本地書生來借書，以賀貽孫一貫的行事風格，肯定不會拒之門外，至少會允許他們在家賀家抄書。而現在，兩個軍人氣質濃厚的陝西人到你家來借書，你一眼就能看透他們的身份，你能不能裝這個糊塗？
賀貽孫有氣節，這一點是可以肯定的，但他的氣節是史可法那種「拼卻一死報大明」的氣節，還是張家玉那種「保華夏不保朝廷」的氣節，還有待觀察。
闖營公然占領了兩個巡檢司，可是預想中的圍剿並沒有到來。
永寧縣的知縣自然第一時間派人去府城向兵備道和知府報訊，贛州的南贛巡撫自然也要通知。巡檢司再小，也是歸吏部管的，豈能說丟就丟。
可現在礱頭寨和升鄉寨已經丟了，該怎麼辦？
府城的大小官員研究了一下，最終決定——丟就丟吧。
巡檢司的主要職能是維護地方治安，並沒有獨立的系統，而是隸屬於州縣。礱頭寨、升鄉寨兩個巡檢司本來就是為了壓制井岡山中的棚戶而設的，可是現在山裡的「匪徒」勢力如此之大，巡檢司這種最多只允許編制一百民兵的部門豈能壓得住他們。
而且巡檢司下轄兵丁的薪俸不走國家財政，由縣裡自籌，那就要看當地的士紳願意為了設置巡檢司出多少錢了。然而永寧縣的有力鄉紳之前已經被紅營幹掉了一些，打巡檢司的時候，又把插手制瓷、木材、山貨生意的幾家豪紳給滅了。現在永寧縣內剩下的只有一些平素名聲較好的鄉紳，但既然名聲好，這裡面能有幾個家財豪富、供養得起民兵的？
再說，要收復這兩個巡檢司，就得先調集兵力來圍剿才行。一提這事，官府就犯頭疼。南贛巡撫、吉安兵備道和南贛參將早就琢磨過要剿滅紅營，但是紅營有七八百丁壯，據守井岡天險，官軍出兵如果少於兩千人，想打下井岡山就是白日做夢。
真要是出動兩三千兵馬，就算再儉省，也得花幾萬兩銀子。官府日常的經費都是克丁克卯的，要打這一仗，就得額外搞錢，那就要在江西進行省內加派。可是除了永新、泰和、龍泉等少數靠近井岡山的縣之外，吉安府內其他地方的士紳都不會樂意掏這筆錢。
不過，努努力，再對普通商人和小地主、富農壓榨一下，還是能籌到錢的。對於普通自耕農要是再拼命剝皮，破家滅門的人太多，就容易出民變了，反而會牽制兵力，花更多的錢。
可就算湊足了錢，就能打贏嗎？雖然對朝廷不能這樣上報，對民間也不能這樣承認，但江西主管軍務的高級官員們對於王瑾的來歷還是心裡有數的。兩千人是打劉文煌的保底兵力，再加上從陝西來的老流寇，沒有五千人能打得下來？江西巡撫和南贛巡撫的兵力合在一起，能拉出這麼多作戰部隊？
其實這個數字還是江西官員們高估自己的戰鬥力的結果，在另一時空，清軍為了鎮壓閩贛邊界瑞金、寧化、石城等縣的田兵組織就出動了五六千兵馬。
迄今為止，已經有四個藩王、一個巡撫栽在闖軍手裡，中都鳳陽被闖軍破了，左良玉、鄧玘、李卑、尤世祿、賀人龍這些知名悍將都是闖軍的手下敗將，闖軍的名聲已經相當恐怖了。這就使得江西巡撫解學龍、南贛巡撫潘曾紘都不得不謹慎起來，未慮勝先慮敗。
這兩位都還是有點實幹經驗的，不是僅靠「漢賊不兩立」的熱情就會行動的人。出動兩個巡撫麾下的主力部隊，集結五六千兵馬攻打井岡山，勝了還好，不過就是勞師糜餉而已，一旦敗了，那就意味著全省防務的崩潰。
雖然江西明軍的總兵力遠多於這個數字，可是能集結起來的機動兵力也只有這些了，其中還得有些濫竽充數的衛所弱兵。如果他們覆滅，官軍便會喪失主動進攻的能力，流寇可以在江西肆意縱橫，攻擊任何他們想攻擊的地方，到時候全省糜爛，皇上還不得砍兩個巡撫嗎？
於是，江西的官員們發揮了他們的傳統藝能——欺上瞞下。
吉安兵備道給解學龍的報告就打了折扣，只說有土匪攻破巡檢司，殺死巡檢，燒殺搶掠，卻不提闖營占據了巡檢司這件事。解學龍也知道這裡面有問題，但裝作不知道。至於兩位巡撫上報朝廷的報告，就寫得更模糊了，這件事情就被混在了全國各地無數的饑民搶米、土匪作亂、海賊登陸事件之中，並未引起朝廷的注意。
可朝廷不注意，不代表這事不存在，至少永寧縣和隔壁永新縣的鄉紳都知道，作為永新鄉紳的代表人物，賀貽孫的態度就很重要了。王瑾想試探一下，此人有沒有合作的可能。就沖他是永新人，又姓賀，王瑾也不想和他為敵。
艾能奇和張盡孝到了厚田村，卻發現賀貽孫不在。賀家下人說老爺去府城訪友了，他們要借的這幾本書都是很珍貴的古籍，家人不敢做主。艾能奇和張盡孝便沿著禾水快馬加鞭去追賀貽孫的船，討他的條子再回來借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