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瑾對姚文熊印象還不錯,此人也是在夔東十三家滅亡之後才入仕清朝,在陝西階州知州任上做了不少有益百姓的事。有一次他把上司派來催征加派的吏員捆起來一頓暴打,然後驅逐出境,因此被罷了官。
對方孝標就很無感了,雖然此人沒什麼昭彰的劣跡,但他出仕清朝那年是順治六年,也就是明朝的永曆三年,也就是多爾袞屠大同、濟爾哈朗屠湘潭、譚泰屠南昌、吳三桂屠蒲城的那一年。所以王瑾看他就犯噁心,就算他最後因為文字獄被開棺戮屍、挫骨揚灰,王瑾也只覺得他是咎由自取。
「父親,這兩人一定要見你。」李定國帶著兩個十幾歲的少年書生走了進來,姚文烈、姚文然兄弟跪倒在王瑾面前,叩首道:「請大王饒我父親性命,我兄弟二人願以身代!」
姚文烈,順治八年的舉人,也就是張學聖、黃澍、馬得功屠掠廈門的那一年,四明山義軍和舟山明軍壯烈犧牲的那一年,大西軍出滇抗清的那一年。
姚文然,崇禎十六年的進士,這就不用說了,板上釘釘的叛徒。還有他們的不少兄弟、堂兄弟,在甲申國變後,姚家基本上滿門仕清,虧得姚孫棐居然有臉以「明朝遺民」自居。
姚文烈、姚文然為清朝效力的行為自然是助長了清軍屠殺抗清軍民的氣焰,但他們也做過有益於老百姓的事情,並非贓官污吏。
在這個群魔亂舞的年代,有姚氏兄弟這樣變節的清官,也有馬吉翔、王維恭這樣殉國的贓官,究竟誰更無恥,誰可以原諒,王瑾也不知道。
王瑾反覆提醒自己,現在是崇禎八年,原時空的叛徒在本時空不見得是叛徒。至少目前,這些人都只是沒比自己兒子大多少的少年而已,沒有功名,沒有劣跡,自己不能帶著原時空的偏見去看他們。高傑的情況已經說明了這一點,人是會改變的。
但是,這話不適用與姚孫棐。像他這樣的人,要怎麼去改變呢?只有死才會讓他改變。
巧的是,今天王瑾要討的這筆血債的債主,正好叫李大喜。
「崇禎四年六月初一,大宥鄉農戶李大喜因繳夏糧,借姚家銀一兩五錢,實領一兩二錢,月利四分。至崇禎七年正月初一,本息合計四兩二錢,李大喜共還銀二兩四錢一分六厘,仍欠一兩七錢八分四厘。被姚家家僕鎖拿至姚宅,次日當姚孫棐之面毆成重傷,歸家後傷口化膿,高燒,於正月十五亡故。家中有妻王氏,女絹兒,皆不知所蹤。」王瑾平心靜氣地念完案卷,看了看姚氏兄弟,「這些是根據鄉鄰、僕役的口供和你家帳簿寫成的,你二人可有異議?」
姚氏兄弟不敢答話,只是叩頭。王瑾的聲音很輕,但是穿透力很強,連姚孫棐的慘叫聲都無法干擾:「爾父身不動膀不搖,端坐家中便受李大喜之輩以血汗供養,不思還報大恩,反做此狗彘之行。罔顧國法,橫行鄉里,此等敗類,做禽獸尚且不容於天地,何況為人。」
姚文烈和姚文然當然有很多想辯解的。比如說李大喜平素脾氣暴躁,經常打罵自己的妻女。比如說那天姚孫棐本來並沒想打他,甚至根本不知道李大喜欠錢這事。是因為姚孫棐偶然路過,受了氣的李大喜便出言辱罵,言辭極為惡毒,姚孫棐才勃然大怒,喝令家僕上前踢打。比如說李大喜本來傷得不算很重,是他回家後不慎弄髒了傷口才致使傷勢惡化。比如說打死李大喜之後,姚孫棐也後悔不已,還給了燒埋銀子。
但是就算他們說這些,難道王瑾就能饒了姚孫棐?這些都不影響一個事實:姚孫棐為了一樁非法的債務私自捕拿良民,打死人命。按照大明的律法,李大喜的債務已經還清了,就算沒還清,姚家也無權抓人。「罔顧國法,橫行鄉里」八個字的評價,再恰當不過。打死人一事,更是應該以命抵命。至於那一點燒埋銀子,還有臉說得出口?
謝君友說:「當年艾家要害我們掌盤,還知道往衙門遞張片子,讓縣衙抓人。這位姚老爺倒是厲害,親自帶人動手。」姚氏兄弟苦苦哀求,王瑾說:「父親命在垂危,為人子者關心掛懷,這是人之常情。但李大喜命在垂危之時,爾等曾出一言否?孟子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爾父的命是命,李絹兒父親的命便不是命?你等的聖賢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做子女的不知規勸父母之惡行,那便是害了父母。著力打,讓他從實招來,王氏和李絹兒到哪裡去了?」
姚氏兄弟磕頭如搗蒜一般,王瑾視而不見,姚孫棐慘號道:「大王饒命!我委實不知啊!」雖然他打死人命之事只有李大喜一例,但是他性情暴躁,姚家的佃戶、長工、奴僕以及欠債之人挨過打的著實不在少數,被他剝去的錢財更不計其數,有的大老遠地跟過來看他挨打,都在拍手叫好。
其實王瑾也估計姚孫棐應該是真不知道那兩個女人的下落,李大喜一死,王氏若不是帶著女兒逃回娘家,便是被人販子拐去賣了。不過按照大明朝審案的一般模式,倘若姚孫棐不是士紳,既然李大喜是他打死的,那李大喜妻兒的失蹤自然要著落在他身上拷問。
眼看姚孫棐出氣多進氣少了,王瑾才終於鬆口:「看來是真不知道,那便砍了吧。」劊子手上前,將姚孫棐拖出,一刀梟首,號令示眾。
王瑾這套「百姓供養士紳」的說法,現下並無多大意義,士紳聽了不承認,百姓聽了聽不懂。不過反正現在他的拳頭最硬,他說什麼就是什麼。
姚文熊和方玄成呆若木雞,姚文烈、姚文然跪伏在地,瑟抖不已。王瑾對良紳們說:「各位與這些人不一樣,平素對於窮人沒有壓榨過甚,所以如今你們才是座上賓,而不是階下囚。然你們待在這小小桐城,可知天下將變嗎?百姓苦明久矣,揭竿而起者不下百萬,可笑你們這些井底之蛙,還在這裡做著太平盛世之夢。」
能成為良紳的人,在個人道德品質上都是過得去的,但也僅僅是沒有「過甚」而已。一個群體的作為如果只靠個人道德來約束,那不出問題才有鬼呢。
就拿王瑾自己所在的群體來說,約束農民軍不整村整城地屠殺、販賣老百姓還是比較容易的,連馬進忠、牛萬才這些人都能做到,因為他們既不能用首級紀功,也不像左良玉部和清軍那樣屁股後面跟著一群人販子。所以除了一些特別殘暴之輩,大部分人都不會這麼做。可是想約束他們不搶劫、不強姦婦女,就難得很了,因為這是他們的切身利益所系。
同樣的道理,只要有一個有效的官府用心管事,讓士紳不把人活活打死、不強搶民女,這還是比較容易的。士紳能影響官府,合法催租催債的辦法多得很,要女人,只要花錢也能辦到。因此,有理智的士紳還是會注意別鬧出人命的。然而想讓他們不欺壓佃戶、長工、奴僕,不放貸,那便勢必登天還難。有些事情因為持續的時間太長,無論士紳還是被欺壓的人都快忘了這是欺壓了。
因此,對於農民軍的搶劫行為如果不加約束,很容易就會開始殺人了,對於士紳的壓榨行為如果不加約束,也很容易會開始把百姓逼得家破人亡。一個人如果掌握了不受約束的力量,那便是危險的開始,能被自己的道德約束住的永遠只是少數個體而已。
而現在,正是一個朝廷的統治力逐步坍塌,對於權力、財力、武力都越來越失去約束的時代。王瑾手上掌握著武力,所以他想砸爛舊秩序是很容易的,但是他無法從經濟上消滅士紳,因此他還是需要重建約束士紳權力的體系,這才是難中之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