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瑾在攻下一座城市之後,照例要坐堂審案,尤其是府城這樣的大城市更是如此。有三批人被陸陸續續帶了上來。
第一批照例是城中的劣紳,以及官吏、守備太監等人。吉慶玉呈上的冊子裡已經詳細記載了他們的罪行,總體來說好人不多壞人不少,問問口供,照著判就是。雖然吉慶玉所說不一定是真相,至少比這些人自己說的更接近真相,反正明朝的大老爺也是這樣審案的,王瑾心理負擔也不太大。其中,以守備太監楊澤最為貪婪殘暴,為防止百姓毀屍泄憤,處斬之後直接焚化,深埋於僻靜處。
第二批是牢中的囚犯。農民軍打下城市之後盡釋囚犯是慣例,王瑾比別人謹慎一些,把殺人、強姦、搶劫、縱火這樣的重犯留下重審,其他輕罪的一概放走。
重審倒也不需要包公、宋慈、狄仁傑、福爾摩斯、工藤新一的本領,有幾個被誣陷的,還有那些犯罪但事出有因的,都挺容易審。王瑾處理這種事務已經很有經驗了,這些冤案中,豪勢之家與官員、師爺、胥吏勾結得都十分明目張胆,栽贓手法粗糙至極。怪不得但凡是個既有良心又有膽子的大官,都能平反幾樁冤案。至於那些沒條件勾結官府的小民,絕大多數都缺少知識儲備,所以也搞不成什麼神奇詭異的犯罪手法來。
最後一個犯人居然是鳳陽知府顏容暄,他以為流寇破城肯定會大赦囚徒,於是換上囚服躲進了牢房,想趁亂混出城去。但囚徒中有不少認識他的,他立刻就被揪了出來。吉慶玉的黑名單上也有他一個,判了個斬首示眾。
第三批就難辦了,他們是關押在鳳陽高牆之內的罪宗。
高牆是明朝用來囚禁宗室子弟的監獄,顧名思義,確實有一圈高牆包圍這座監獄,由鳳陽守備太監負責,有二百多名高牆軍看守。很多犯罪宗室及其家屬都被囚禁在這裡,有的關一段時間之後能放出去,有的則是終身囚禁,甚至連子孫後代都囚禁在這裡。直到弘治年間,才允許罪宗子女和鳳陽本地人婚配。此時,高牆內共關押罪宗二百六十五人,連同家屬,總人數在千人以上。
這些罪宗就很難審理了,其中不乏罪大惡極之輩,有的是殺人搶劫,有的是強搶民女,但是,其中也有被冤枉的。宗室也分三六九等,有的宗室像福王、潞王那樣富可敵國,有的宗室連養家都難。這些下層宗室中,有的成了地痞流氓,這也是高牆罪宗的最大來源。但也有安分守己,只想活命的普通人,和其他平民百姓一樣,受到地方官吏、土豪劣紳甚至宗族兄弟陷害,被關押在了這裡。
本地的罪犯很容易審,而罪宗來自全國各地,王瑾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審不明白這二百多件案子。看案卷,每一個都被寫得惡貫滿盈,一提審,每一個都說自己冤深似海。
王瑾索性不審了,所有罪宗全部發往雜役隊挑水砍柴,鍘草餵馬,家眷也不拆散,分入婦女隊、孩兒隊。反正老子是流寇,還怕隊伍里有幾個罪犯嗎?
接下來的問題就是,朱元璋曾經出家的龍興寺,還有鳳陽的明朝皇陵該如何處置?
按照吉慶玉的建議,一定是要燒寺、拆殿、刨墳的。關於鳳陽的龍脈,早就有各種各樣的傳說,吉慶玉也都整理出來了,還有本地道士獻壓勝之法。
自然,王瑾一個都沒採納。
「昔日朱元璋入南京時,揭榜禁剽掠,有卒違令,斬以徇。降兵疑懼不自保,元璋解甲酣寢達旦,眾心始安。居民各安堵如故,賢士禮用之,舊政不便者除之,毋使吏貪暴殃民。以康茂才為營田使,勸農桑,發粟振貧民。由是得軍心、紳心、民心,雖仍有缺憾,亦足為其時群雄之冠,故可得天下,與鬼神龍脈這等虛無縹緲之說何干。」
「陵中所葬,乃是朱元璋的父母兄嫂,皆與我等一般,是亂世中之苦命人,生前不得享絲毫福澤,死於饑寒病痛,更無半分傷害於人。縱然後世子孫不肖,我等又何必與冢中枯骨為難?」
「當年朱元璋亦一窮漢,於皇覺寺,即今日之龍興寺中出家,不過想苟全性命於亂世。怎奈元兵殺良冒功,逼其不得不反,這才有了明朝的太祖皇帝。可是朱家人做了皇帝之後,又來欺壓我等窮漢,大明朝的官兵又來殺良冒功。」
「我非但不會燒寺毀陵,反倒要在皇陵享殿祭朱元璋,凡是反抗暴政,於百姓有益之人,都是我們的先輩。」
王瑾在皇陵中布設了祭壇,告祭朱元璋,但是這個祭典對於大明朝來說相當尷尬。
王瑾祭奠的不僅僅是朱元璋而已。排在第一位的是韓山童,其次是劉福通,然後是大宋皇帝韓林兒、天完皇帝徐壽輝、大夏皇帝明玉珍,此外還有彭瑩玉、周子旺、芝麻李、布王三、孟海馬、郭子興、毛貴、關先生、破頭潘等元末義軍領袖,接下來才是朱元璋和明朝諸開國功臣。就連被朱元璋清算的藍玉、李善長等人,也都在祭祀之列。
列入祭祀行列,並不代表王瑾完全認可此人的作為,在不少人的祭文之中也多有批評之辭,但是對於這些人反抗元朝暴政,匡天下重歸太平的貢獻,還是要感謝的。
「昔者齊宣王問孟子:『湯放桀,武王伐紂,有諸?』孟子對曰:『於傳有之。』宣王曰:『臣弒其君,可乎?』孟子曰:『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
「《尚書》曰:『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
「桀紂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
「凶年飢歲,百姓老弱轉乎溝壑,壯者散而之四方者,幾百萬矣;而藩王、勛貴、閹豎、官紳之倉廩實,是上慢而殘下也。……」
「《湯誓》有云:『時日曷喪,予及汝偕亡。』……」
「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苦,凶年不免於死亡。……」
「庖有肥肉,廄有肥馬,民有飢色,野有餓莩,此率獸而食人也。」
「有布縷之徵,粟米之徵,力役之徵。君子用其一,緩其二。用其二而民有殍,用其三而父子離。……」
「惟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惡於眾也。……」
「夫人必自侮,然後人侮之;家必自毀,而後人毀之;國必自伐,而後人伐之。……」
王瑾對儒家典籍所知很少,用的都是很基礎的內容。他用這些來論證朱元璋參加紅巾軍,反抗元朝暴政是正義的,同時也論證現在他們反抗明朝暴政是正義的。但尷尬的是,王瑾讓趙束鄉操刀所作的這篇祭文中引用的儒經,正是朱元璋做了皇帝之後下令禁絕的那部分。
句句都是孔孟,句句都是造反。
祭文是一個投降的宗室宣讀的,王瑾則在一旁用白話文翻譯給闖軍諸將。謝君友說:「我還道文廟裡的供奉老夫子都是道學先生,現下看來是錯怪他們的,怪不得他們是聖人,說的話果然大有道理。」王瑾說:「那是自然,因為聖人已經死了,所以他們說的話永遠有道理。我們來替聖人說話,便有造反的道理,做官的來替聖人說話,便有不讓造反的道理。」
看著焚化牌位和祭文的烈火,王瑾心裡想到的是那段雖然出自小說,卻很適合元末群雄與現在的闖軍的話。
「焚我殘軀,熊熊聖火;生亦何歡,死亦何苦;為善除惡,唯光明故;喜樂悲愁,皆歸塵土;萬事為民,不圖私我;憐我世人,憂患實多;憐我世人,憂患實多。」
無論紅巾軍還是闖軍,都沒有幾個人能真的不圖私我。但只要能為國為民去犧牲,又何必管他們為什麼。
文章已經作完,接下來的工作就得靠刀槍來完成了。王瑾不由得哼起了熟悉的旋律:「僅憑筆尖弱小怎能保全,拼著血汗大同實現何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