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滎陽,街上一片肅蕭。對於大部分普通居民來說,流寇要在這裡開會可不是什麼好事。街面上有闖軍士兵晝夜不停地巡查,家家關門閉戶。
還是按老規矩,進城的都是闖軍老兵和他掌盤的衛兵,各營的大隊人馬在城外尋地駐紮。在這樣的寒冬,野外紮營很不現實,解決營地問題主要還是靠占據民宅。因此,各種與本地百姓的衝突自然層出不窮。
城外的亂象闖軍顧不上,至少在城內,目前秩序還算穩定。攻打滎陽並未費什麼力氣,劉宗敏帶著馬世耀、劉汝魁兩個大隊便把事辦了。但是接下來,如何接待其餘十二家反王,卻讓負責此事的田見秀焦頭爛額。
馬光玉、賀一龍、賀錦三人並轡而來。田見秀安排的歡迎儀仗沒有任何絲竹管弦,而是以戰鼓、號角為樂。在城門前迎接的人俱是手執大棍,頭戴氈帽的大漢,多為少林武僧出身,身形挺拔如松柏,雁翅排開,極有氣勢。
賀錦笑道:「闖將安排的這一手雖然簡單,卻比那些個花里胡哨的排場有威嚴得多了。」馬光玉說:「我小時候看縣令迎接上官,雇了一幫叫花子來排道,吹鼓手嗚嗚啦啦地吹。結果那些叫花子餓得太久,乍吃一頓飽飯,腸胃受不住,當著同知大人的面又拉又吐,真是笑死個人了。還是這樣好,乾淨利落,又有氣勢,這才是我們這些廝殺漢該用的儀仗。」
賀一龍說:「闖將和八大王在陝西做得好大事,我看要不了多久,闖王的風頭都要讓他們蓋下去了。」馬光玉說:「眼下雖然高闖王是總掌盤,但大家不聚在一處,他也不掌什麼,闖將已經快和他並駕齊驅了。你不見陳奇瑜罷官之前發的通緝令嗎,闖將的賞格已經和闖王一樣了。」賀錦說:「這是好事情,我們的兄弟越強,官府的勢力便越弱。不管誰做大了,都能分官兵的勢。」
他們三人既到,十三家反王便到齊了。闖王高迎祥、曹操羅汝才、八大王張獻忠、闖將李自成、老回回馬光玉、革里眼賀一龍、左金王賀錦、混十萬馬進忠、過天星惠登相、闖塌天劉國能、射塌天李萬慶、滿天星高汝利、掃地王張一川十三位掌盤,加上其他主要頭領,共七八十人,在滎陽縣衙大堂上排開宴席,公推高迎祥坐了首位。
大會的第一個議題是——嘲笑陳奇瑜。
「陳奇瑜臨罷官前最後一件事,就是發了幾十張通緝令,懸賞通緝我們。我看,將來排座次,不妨按照這通緝令排好了,省時省力。」李萬慶怪笑道,他的隨從拿出一摞通緝令來。張一川也起鬨道:「闖塌天,活閻王,你們識字,快給大夥念念。」
劉國能拿起一張來:「他媽的,畫得還挺像。」說著往張獻忠的臉旁邊一比:「看這大鬍子,多像老張。」張獻忠笑道:「聽說是韓廷憲那個酸子畫的,這傢伙本事不大,畫畫倒是個把式。」
通緝令上除了各人的畫像,還寫了綽號、籍貫、外貌特徵、所犯罪行、賞金等內容。前四項無所謂,大家關心的都是自己被懸賞多少,就連王瑾都在默默心算自己的賞金合多少貝利。
賞格最高的當然是高迎祥和李自成,或擒或殺,皆可賞銀萬兩。張獻忠、羅汝才、王瑾三人被懸賞八千兩;其餘在座的掌盤,還有劉宗敏、田見秀、高迎恩等人都懸賞五千兩;馬守應、王得仁、高一功、劉芳亮、谷可成、李文江、李過、趙勝、袁宗第、張天琳等人懸賞三千兩;李自成部的其他老管隊,高迎祥部的張二、黃龍、劉哲,張一川部的太平王李紹,回營的塔天寶、牛萬才,革營的趙應元、王進才等人懸賞一千兩。估計陳奇瑜也沒指望這賞金真能發出去,可勁地許願。
大家拿著通緝令或吹或踩,你高了我低了地互相嘲諷了一番,又嘲諷了陳奇瑜一番,才終於開始談正事。
所謂談正事,當然不是抓鬮之後「分兵定向」這種玄幻劇情,高迎祥也不過是個盟主,不可能干預其他各營的行動方向。大家主要是交換情報,以求全面了解官軍的動向。
其中最有價值的,自然還是王瑾的情報。
「兵科都給事常自裕上書朝廷,要求調關寧夷漢丁五六千,天津招練兵三四千。兵部尚書張鳳翼同意調關寧鐵騎營三千,天津兵二千。原本因為敗給金兵要被遣戍的曹文詔和張應昌也暫時不必發配了,戴罪立功。但崇禎的計劃比他們更大,他要兵部將各處兵馬通行打算,責成督撫大舉會剿,限期六個月消滅我們。所以張鳳翼和戶部尚書侯恂一起定了一個調兵六萬四千的計劃,共需餉銀七十八萬兩。崇禎還嫌不夠,又調關寧騎兵二千,天津兵三千,四川秦翼明部白杆兵三千。總計七萬二千人,餉銀九十三萬兩。其中關寧兵馬分為兩路,祖大樂、祖寬、祖克勇、李輔明等部三千人至河南戰場,對付高闖王,祖大弼、祖傑、費邑宰、王澤鴻等部二千人到陝西接受洪承疇指揮。昌平的尤世威、劉肇基要調到潼關,游擊羅岱也調到尤世威麾下,以求堵住潼關,不讓我們在秦豫之間自由來往。唐暉在曹操手上吃了虧,他這個巡撫也做不下去了,盧象升要頂他的位置。鄖陽巡撫換成了宋祖舜。此人參與過蘭州兵變的鎮壓,擅長守城,也不算外行……」
王得仁附在賀一龍耳邊小聲嘀咕:「闖營別他媽是在朝廷里有臥底吧?這可都是最高機密。」賀一龍說:「那怎麼可能,我寧肯相信他是瞎編的,可他每回都說中了。」
王瑾稱,他是繳獲了朝廷發給盧象升的文書以及京中高官和盧象升的通信,才獲知這些消息。其實,這些情報現在就連崇禎都不知道。常自裕的奏摺還沒送到北京,還要有一個多月,張鳳儀和侯恂的方案才能做好。不過王瑾估計,現在天下形勢變化還不算太大,他了解的這些情報就算不準確,也頂多是因為聯軍比歷史上更強大而引來更多的圍剿官軍,大體思路還是差不多的。
不過,大家還是普遍認為王瑾在官軍之中有線報,比較可疑的來源有兩個。第一是賀人龍部,他的部下中有很多米脂人,難保沒有哪個和闖軍私通。第二是關寧兵,王瑾出身關寧這件事,外人雖然不知,但闖營內部的人還是有不少知道此事。他去了遼東一趟,又兵強馬壯地回來了,闖營頭領多認為他在關寧軍中有線人。
王瑾想的卻不是這些,他對於自己剛剛報出來的這些名字,每一個都很熟悉。
「開原破城之慘景,至今仍常出現在我夢魘之中,身為武人,連家鄉都不能保全,有何面目立於天地之間。我名叫輔明,自要忠於大明,誓死報國。」
「華夷之辨,重於泰山,即便只剩我劉肇基一人,也絕不變節!」
「跟著我祖二瘋子,只要出力殺敵,包你們吃穿不愁,只要砍得幾顆韃子首級,不出三年便娶上老婆!」
「我叫祖寬,眼下還只是個家丁隊長,但早晚有一天,我也能當上將軍。」
這些王瑾曾經的上級、同袍,曾經在同一個陣地上殺敵的人,現在終於要成為他的敵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