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章 成人之美

  田見秀人稱田佛爺,但畢竟也是殺人無數的戰將,朱師熹和張氏豈能不怕,都瑟縮著跪在地上。碰上這樣的事情,脾氣再好的人也難保不發怒。

  張氏並非田見秀的妾,而是明媒正娶的妻子。闖營中是不允許納妾的,王瑾在十七世紀論證納妾不道德當然是不可能的,但是有另一個理由可以阻止納妾——還有那麼多兄弟沒有老婆,做頭領的怎可納妾?是以除了趙勝、張天琳這樣中途加盟的頭領,闖營中是無人納妾的。

  如果是小妾與人私通,那算不得什麼大事,妾的身份很低,闖營中這些武夫對於貞節、名聲什麼的也不大放在心上,張天琳甚至曾經把自己的一個妾嫁給手下將領。

  可妻子就完全不同了,妻子與人私奔,對任何一個年代的男人來說都可謂奇恥大辱,就連法律都要遷就,歷朝歷代多有本夫當場格殺姦夫**免罪或減罪的條款。

  闖營各頭領的妻子如果私逃,問題更嚴重,她們幾乎都是婦女隊的軍官,田見秀的妻子張氏因為識字,協助劉宗敏的妻子焦氏執掌文書,她若逃走,等同於軍官叛逃。

  假如按照規矩,當直接把朱師熹和張氏二人拖出轅門斬首,還得公布罪狀,登記造冊,那豈不是當著全軍的面羞辱田見秀。王瑾便是再堅持規矩,遇到這事也得讓規矩通融。更何況朱師熹和張氏本是原配夫妻,私逃是不對,可動機卻是誰都能理解的。當初他們遭遇兵火,因而失散,互相都以為對方已死,張氏改嫁于田見秀,並無任何錯處。闖營將領不是吃人不吐骨頭的道德表演藝術家,都是生死線上掙扎過來的,知道窮人的日子有多難,這點起碼的是非還是分得清的。

  所以,這事只能交給田見秀自己處理,李自成和王瑾都未出場,只有發現此事的李友陪同。不過李自成和王瑾指出,張氏經手的文書不過就是點柴米油鹽、被服鞋襪的事情,算不得機密。其實從這些東西里,還是能判斷出一些有價值的情報的,朱師熹在文書隊,也見過一部分涉密的內容。但李自成和王瑾都決定不追究了,就算平日再強調鐵面無私,也終究是有七情六慾的凡人,做不到把所有人都滅口。

  田見秀沉默良久,對張氏說:「他所說皆是實情?」過了許久,張氏才點了一下頭,田見秀又問:「那你是心甘情願回他身邊?」

  沒人回答,田見秀輕嘆一聲:「行了,不用問我也知道個大概。我雖沒什麼學問,卻也學過兩個成語,成人之美、破鏡重圓。」

  其實還應該再加上一個——紅拂夜奔。三個成語說的都是一個人——隋朝的楚公楊素,講的是楊素身邊的三個女人分別跟別人跑了的故事。但是,楊素畢竟也沒把自己的正妻送出去。

  「你沒有喜新厭舊,不因我比他有權勢而背棄舊夫,這是仁義,好得很。但你也有錯,你以我田見秀為何許人?朱先生平素與我少有交道,也還罷了,你與我相處許久,難道不知我的為人?我豈是離散人夫妻之輩。你們就算逃走,兵荒馬亂,又如何生活?你二人都見過軍中文書,闖營又豈能不追殺你們。事已至此,把你們留在營中自是不成的,直接把你們扔到荒郊野外去,又和殺了你們沒什麼分別。我已對活閻王說了,把你們調到麻城葉雲林手下,那裡誰也不識得你們。雖要跋涉千里,但是跟著其他去河南的兄弟一起走,還算比較安全。」

  田見秀的語氣和神色都很溫和,但說出來的話卻驚世駭俗,朱師熹和張氏愣得半晌說不出話來。過了半晌,朱師熹才終於反應過來,重重磕了三個頭:「頭領大恩,小人永生不忘!」

  此時田見秀倒是面帶慍色:「你既是讀書人,該自稱學生才是。我也不是你爹,你也不是我爹,有什麼大人小人。她既是你的渾家,我便還給你,又算得什麼恩情了,男兒膝下有黃金,為了這點事情,何須要跪。你我皆是苦人,幸而今日有家可歸。你若真念我的好,以後做事多念著比你我更苦之人便是。」

  王瑾早就預料到田見秀會這樣做了,自他認識田見秀起,就覺得這是個能顛覆自己世界觀的人。

  作為一個十七世紀土生土長的人,田見秀的很多觀念卻比從二十一世紀來的王瑾更「迂腐」。

  「時值末世,天下板蕩,萬姓塗炭,闔戶死、闔村死、闔縣死者不可勝計,於屍山血海、累累白骨中求一生路者,何人不苦?能活得一個便是一個。」田見秀一直是這麼說的,也一直是這麼做的。

  田見秀的確是仁人,且意志堅定,折而不撓,不到連李自成都死了的地步,絕不會喪失信心。然行仁道雖可以為英雄,做開國功臣卻還要靠武力。

  王瑾絕不會指責田見秀,於亂世中血戰十餘年,仍能有婦人之仁,這是再難能可貴不過的。王瑾要做的,就是為田見秀開路,只要闖軍無敵於天下,田見秀愛怎麼仁便怎麼仁。

  此時,闖軍無敵於天下的基礎還在惡補兩千年前的數學。

  「已知甲點和乙點之間的距離是五寸,以線段甲乙為底邊,作一等邊三角形……」今天在孩兒隊中講課的是李定國,李定國和艾能奇都沒跟王瑾去西寧,留在老營。闖營分兵之後,孩兒隊也一分為二,河南有一部分,陝西有一部分。

  留在河南的人集中在少室山和伏牛山兩處,直接拿僧舍當寄宿學校,這兩處大叢林本就有經院教學的基礎,改成校舍容易得很,連文具、紙張都是現成的。

  學識字,有一些投闖的窮書生,《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還是教得來的,也能教孩子背誦四書的原文,至於更深的內容,就算他們會教,王瑾也不讓教。儒經里的大道理沒什麼問題,關鍵在於怎麼解釋。

  儒學思想中的很多部分,到了明代也是很先進的。比如說孔子強調忠君,但是得先「君使臣以禮」,才能「臣事君以忠」。反過來解釋就是,像崇禎這種以坑死大臣為能事,還拖欠工資的君王,有什麼可忠的?

  就像孟子說的,「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所以那些被崇禎皇帝和達官顯宦待如土芥的士兵、驛卒、農夫、牧童、工匠、奴僕打進北京城之後,找勛貴、太監、高官追贓助餉,這不就是儒家的思想嗎。

  比如說孝道,《孔子家語》中說的明明是「小杖則受,大杖則走」。你爹媽打你的時候要是就意思意思,抽你幾下,你挨了也就算了,要是真掄起大棍子往死里打,趕緊跑。而且這還是指有理由的教訓,而不是無故毆打,其實和現代人的觀念相差也並不太多。至於「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這種變態說法,是到了明清時期才見於小說、筆記的,就連二程、朱熹也沒說過這種話。

  朱元璋以農民起義起家,當了皇帝卻又刪《孟子》。把朱元璋刪掉的那些話都拿出來,句句可以作為闖軍造反的理論依據。

  不過,這些得等以後王瑾雇得起真正的大儒的時候再搞了。可到了那時,就算李自成、劉宗敏、田見秀還能堅持造反有理,他們的後代也一定會成為貨真價實的封建統治者,就未必支持這種理論了。

  學軍事,有一些傷殘的軍官;學數學、政務,有入伙的商人、胥吏、管家;學武術,有少林僧人。王瑾還在編撰別的教材,但是這些教材尚未成型,而且除了王瑾也沒有別人能講,所以王瑾只留了些片段草稿,讓孩子們先死記硬背。

  總體來看,河南闖軍的教育水平還是可以的。按照這種方式學個三年五載,無論做軍官還是做小吏,都比那些十年寒窗的書生強得多了。

  相比之下,陝西闖軍缺少懂得數學、政務的人才,而且一直行軍打仗,這方面的教育很不足。但是在軍事訓練上,陝西闖軍人才多,實戰機會多,比河南那邊相對安全的環境更容易鍛鍊人。

  為了防止將來武將全是李自成培養出來的,文官全是王瑾培養出來的,秦豫兩地的孩兒隊一定要有交流才行。李自成是全營的掌盤,王瑾是全營的總制,不能各管一攤。再加上戰略上的考量,闖軍的主力需要回河南一段時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