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 麻城之弊

  吳汝義和白旺你一言我一語把柯禹舜的想法批判了一番,柯禹舜卻似乎更高興了:「所以我才說,這此非一時之功,須得三年五載才能見效。眼下你們鬥不過黃麻豪紳,鬥不過湖廣巡撫,難道便永遠鬥不過?老朽雖不中用,卻認識些朋友,與他們結交,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黃麻一帶的奴僕以三人為首:明承祖、洪樓先、湯志。明承祖是里仁會的會首,洪樓先是直道會的會首,這兩個組織都是由奴僕組成的,既是互助組織,也是江湖幫會。湯志並沒有自己的勢力,但平素仁俠仗義,極得奴僕窮漢擁戴,論在當地的影響力,反而是三人中最大的。

  去年冬天,秦晉反王聯軍突破黃河,沖入中原,李自成又破二府、殺一王,羅汝才等人來到了桐柏山區。湖廣巡撫唐暉深感手中兵力不足,便想到了麻城沈莊梅之煥編練的鄉勇。唐暉可沒像四川巡撫劉漢儒那樣傻乎乎地說什麼「以楚人治楚兵」,那是找死,他的政策是「編練鄉勇,保護地方」,與洪承疇在陝西搞的是一樣的辦法,這便不會觸及崇禎的敏感點了。

  以麻城沈莊為核心,梅之煥為首的士紳編練了上萬的鄉勇。唐暉不指望他們野戰的能力,只是希望這支隊伍能把覆蓋面擴大一下,將從應山縣到羅田縣的各處大別山中的通道都堵住,使得他麾下的湖北官兵可以專心駐防襄陽、隨州、德安,防止羅汝才攻下承天,刨了皇帝的祖墳。

  民間團練確實是對付農民起義的有效辦法,但是卻不是萬能的辦法。沒有足夠的官府背景和財力支持,鄉勇就只是鄉勇而已,拉出來野戰立刻完蛋。

  並不是像很多人幻想的那樣,崇禎大帝一開放團練,無數曾國藩、李鴻章就冒出來了,雨後長狗尿苔也沒有這麼快。梅之煥敢像曾國藩那樣強行派捐、賣官、收厘金、插手鹽課和茶稅嗎?敢像曾國藩那樣肆無忌憚地燒殺搶掠嗎?既然不敢,他就窮。作為一個地主,梅之煥當然是富裕的,可作為一支軍事力量的首腦,他實在太窮了。沒有足夠的經費,鄉勇就只是鄉勇而已,守在本鄉本土保衛村寨的時候戰鬥力不錯,派到外地頓時變成弱雞。

  但唐暉的要求也是合理的,他手上沒有那麼多兵力,無法保證湖廣北部邊界的安全,河南信陽和湖廣應山之間的這條路位於大別山和桐柏山之間,如果任由流寇於其中隨意穿行,麻城也會受到威脅,所以麻城鄉勇對於這次出錢出力還算是比較願意。

  唐暉這一次希望麻城鄉勇協防的是義陽三關——九里關、武陽關、杏遮關。自南北朝時起,這裡便是南北之間的交通孔鑰。一旦北兵由此南下,破德安,便可直插漢江流域,威脅漢陽、武昌,導致湖廣全局崩壞。如果是正常部署防務,唐暉肯定要出動官兵野戰部隊,以此地作為防禦要點,可是承天祖陵實在是太要緊了,唐暉手上兵力有限,只能先顧容易讓自己掉腦袋的方向。

  一涉及出兵,自然就有許多的爛事了,誰家出兵多少,軍餉錢糧如何籌措,都是大問題。也正是由於這些問題,有人看透了麻城鄉勇看似強大,實則虛弱。

  麻城區區一縣的鄉勇能有如今的局面,全靠了梅之煥。從農民軍的角度來講,梅之煥是敵人,但平心而論,梅之煥這個人還是值得佩服的。他雖然背信刺殺蘭州兵變的首領,強逼甘肅士兵入京,卻也有他的不得已之處,他只是遲到,已然丟官罷職,若是乾脆不去,恐怕腦袋就搬家了,他終究是有家有業的人,身上背著一家幾百口的性命,不能指望他和納敏夫一樣去當蒙古酋長。

  梅之煥做官很清廉,也能幹實事,能文能武,而且也不是嗜殺之人。蘭州兵變之時,他只是想殺王進才他們幾個為首的,並未計劃大施屠戮。在麻城辦鄉勇時殺的綠林人物不少,但大別山一帶各寨土匪的紀律參差不齊,多有為禍一方者,梅之煥又沒有濫殺一般嘍囉,也沒什麼可指責的。

  麻城的在鄉官員中,梅之煥曾任的官職最高,家產最多,家族勢力最大,又是唯一一個真正懂軍務的,所以理所當然成了全縣鄉勇的首領。可是梅之煥已經六十歲了,身體也不大好,他還能支撐麻城鄉勇多久?

  這一次出兵,暴露出了麻城鄉勇內部很多的弊端。梅之煥的本領最大,便仿佛他做什麼都是應該的。「能力越大責任越大」這句話,梅之煥自己說是他急公好義,那些給梅家種地的長工佃戶供養了梅家,索要回報也是應該的。可別的鄉紳要是這麼說,那就是臭不要臉了。

  但是現在在麻城鄉勇內部,只要不是梅家承擔了超過他們能力的責任,就是「不公平」。絕大部分鄉勇都是不脫產的,出了兵便少了勞動力,出兵的軍費更是誰也不肯承擔,吵成了一團。可真要說回絕唐暉,流寇愛打應城縣就讓他們打,又沒人敢這麼講。大家都盼著梅家一家當這個冤大頭,可梅家又不是傻子,怎肯答應。

  各家鄉紳承擔了壓力,當然得轉嫁出去,轉嫁的對象便是他們的佃戶、長工、耕奴。也正因為如此,他們內部的虛弱暴露無遺。辦團練,本該是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可現狀卻是沒錢的既出錢又出力。梅之煥這種有頭腦的士紳,知道不能把窮人逼到要餓死的地步,但不知死活的依舊不少。

  最先發現這一問題的人名叫李時榮,家住黃州府城,是個落第秀才,在一個名叫張以澤的船商手下幫閒。

  張以澤這個船商不是在長江上跑船的,他家開的是造船作坊。這種沒有土地,僱傭工人來進行生產的工坊主,就是人們常說的「資本主義萌芽」的代表人物。但萌芽就是萌芽,這夥人並沒有形成一個階級,只不過是眾多商人中的一部分而已,毫無政治權利,十分脆弱。雖然比平民百姓有錢,卻也沒什麼用處,隨便哪個胥吏都敢登他的門來伸手勒索,要是得罪了縣太爺,破家滅門都是不稀奇。

  萌芽不長在合適的環境裡,也不用人去掐,過幾年自己便死了。雖有萌芽,和沒有也無甚分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