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可望和任繼榮做夢都沒想到,劉文秀在山上的日子滋潤得很。
按照一般的演義小說劇情,這裡應該有個漂亮的女土匪要招他當壓寨老爺,但是現實世界並不會有這麼玄幻的劇情,山寨里只有個乾癟的小老頭兒。
這麼大歲數的土匪著實少見,畢竟這是個高危行業,能平安干到退休屬實不易。而堯山的這位柯禹舜大寨主已經五十九歲高齡,依然奮戰在打劫第一線,也算得上是老當益壯了。
「巍巍古寺在山中,不知寺內幾多僧。三百六十四隻碗,恰合用盡不差爭。三人共食一碗飯,四人共嘗一碗羮。請問先生能算者,都來寺內幾多僧。這是程大位《算法統宗》里『以碗知僧』的題目,這自然難不倒我。」劉文秀用樹枝當筆,沙土當紙,很快就解出了答案。
柯禹舜翻閱著從劉文秀身上繳獲的一本書,愛不釋手。這是王文素所著的《新集通證古今算學寶鑑》的第十八卷,講的是梭田截積、圭田截積、勾股田截積、梯田截積、繁廣田截積、方田截積、六角田截積的問題。這是當初王瑾在竇莊繳獲的書籍之一,裡面的內容對於只有後世初中生數學水平的劉文秀來說已經有些難了。王瑾愛書,但是又不太想看見這套書,所以把整套書都留在了雲岩寺的藏書閣里。劉文秀很愛讀數算之書,身上總會帶著其中一本。
柯禹舜放下書本,嘆了口氣:「程大位的《算法統宗》,刊印也只有四十餘年,如今卻也不好找了。至於這更早的《算學寶鑑》,我竟聽都沒聽說過。書肆之中淨是八股時文,我又不去考試做官,看這些東西有個屁用。種田人都快餓死了,這些讀書人也不學學怎麼丈量土地,怎麼挖水渠、修河堤,學這些子曰詩云的玩意,能當飯吃嗎。識字的人不學,不識字的人又看不懂,太平年景,這些個好書只能放著落灰,如今打起仗來,找都找不到了。」
劉文秀對這番話大為認同,王瑾平素的論調,也和這柯老頭說的差不多。劉文秀說:「柯老伯,綠林道的人物我見得也不少,沒幾個有老伯這樣的見識,老伯恐怕不是一般人吧。」
柯禹舜笑道:「和你說說也無妨。我本是湖廣興國州人氏,出身胥吏世家,我父親便精通這截田之術。萬曆六年清丈天下田畝,派下來的官沒一個識數的,州立丈田,實則皆是我父親主持。」
劉文秀說:「那定是威風八面了。」柯禹舜說:「是啊,好威風。然後有一天晚上,我家裡便著了火,父親和十幾個手下,連同他們的私帳都燒成灰了。」
這事說起來駭人聽聞,實則一點不奇,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為了丈田這麼大的事,放火算得了什麼。柯禹舜說:「那年我才三歲,母親帶著我寄住在姐姐姐夫家裡,母親沒兩年就去世了。我這樣的人家,結的親戚自然也是胥吏,干我們這行的能有幾個好人,我姐夫自然也是這副德行。好在還有姐姐照拂,總算沒餓死我,後來我便到長江邊的富池鎮上一家紙行做了學徒。」
富池鎮和闖軍大有關係,在另一時空,這是李自成生前最後一場戰役的發生地,劉宗敏、辛思忠、任光榮、任繼榮等闖軍大將都死在這裡。不過現在,劉文秀也就左耳進右耳出,沒當回事。柯禹舜接著說:「到你這個年紀,我學徒期滿,又與紙行老闆不和,便又去一家漆行。那時我已打得一手好算盤,對這經商之道也懂了一些,只可惜那年官府和買,把那家漆行給逼倒了。」
「一想起回去要受姐夫白眼,我就覺得沒勁。說起來,姐夫雖然待我不好,卻也沒對不起我,畢竟我白吃他幾年飯,可我終究是不想再見他了。何況那會兒姐姐也沒了,我這麼大個人,他也不見得再收留我,我便到江北闖蕩,想找個事做。」
「一開始我是在黃州府做長工,後來……咳,不提也罷,反正是欠了債,最後就賣身為奴了,去了麻城縣的沈莊。」
這就觸及劉文秀知道的知識點了:「就是梅之煥的那個沈莊?」柯禹舜奇道:「你這小娃倒見多識廣。」劉文秀說:「梅之煥做過甘肅巡撫,鎮壓過蘭州兵變,是以我們陝西人也知道他。」柯禹舜說:「梅之煥我倒沒見過,我是在他一個族叔家。雖是奴僕,但憑著本事也混得不錯,管著一個莊子。不過後來有一件事讓我知道,奴僕終究是奴僕。」
「什麼事情?」劉文秀問道。柯禹舜不緊不慢地說:「然後我便領著一幫兄弟上山落草了,也在綠林道混了快二十年,前不久沈莊鄉勇來剿我們,我們沒有辦法,只得跑到這河南地界來。」
劉文秀說:「老伯,你把最要緊的部分都略過去了啊……」柯禹舜哈哈大笑:「那都不要緊。小娃,你既這樣聰明,我倒要考考你,我也不是個沒腦子的毛賊,為什麼要冒這麼大的風險劫你的貨,把你綁來?」
劉文秀也很奇怪這件事,他們從湖廣跑到河南,乾的第一票就是打毛葫蘆這個地頭蛇的臉,怎麼看都是自尋死路。闖軍的貨物是鉛塊和火硝,以柯禹舜的水平,不可能看不出背後肯定有大後台。需要這些貨物的人,一定有大量的火銃,這樣的軍隊加上熟悉本地情況的山民帶路,豈是他這個一百多人的小山寨能對付得了的。
思索了一會兒,劉文秀緩緩地說:「不加接觸,總難判斷成色,貿然來投,恐被視為尋常流民草寇。」柯禹舜微笑道:「是也,是也,能教出你這樣的兒子,看來你爹不差。老朽有一天大的富貴要送給他,不知他肯不肯要。」劉文秀無奈地說:「要是一定會要的,只是我父親現在不在,營中是我大哥主事。」柯禹舜說:「這倒不要緊,這樁富貴不是一時片刻能取的,須得有個三年五載,才好建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