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章 流寇的情報

  盧象升的關注點並不在火葬上:「河南府今年災情如何?」老和尚答道:「遠處不知,登封情形尚可,偃師百姓十亡五六,孟津百姓十不存一。」

  盧象升停頓了一下,又問道:「少林可有什麼救濟?」盧象升不了解少林的具體情況,但他知道少林是有僧兵的,既然有僧兵,就必然是大地主。老和尚事先接受過這方面的培訓,照實回答就是,只是把主語從「闖軍」換成「少林」。

  「寺里免了佃戶去年的租子。孟津這裡的田被水淹了,只能放棄,將佃農遷至偃師做長工。分遣僧侶,在登封、偃師、鞏縣三地發放種子,儘量保證這次春耕。若是今年再無收,那便真是無法了。」聽了老和尚的話,盧象升的表情總算舒緩了一些:「這般做事,才像是佛門弟子所為。」

  康小米心中暗笑,你要是早幾個月來,才好見識見識什麼叫佛門弟子呢。

  盧象升又問:「那本地的官府、鄉紳、藩王可有救濟?」老和尚雙手合十:「阿彌陀佛,老衲乃方外之人,於俗家之事便不知了。」

  盧象升心裡明白,這老和尚能離開寺院這麼遠,深入農村,怎麼可能是不問世事的方外之人,他不肯說,那就說明根本就沒有救濟。

  「此地的匪情如何?有沒有陝西來的流寇大頭目?」盧象升問了最敏感的問題。這個老和尚可不敢回答了:「阿彌陀佛,老衲乃方外之人,兵戈之事……就請康管……康管事回稟大人吧。」

  康小米心說你要是敢叫我康管隊,我們就一起等死吧,我們才六十人,對面可是六百官軍。

  王瑾只交代過遇到當地官府盤查該怎麼說,可沒交代過萬一碰上盧象升怎麼辦,否則就真成神棍了。康小米雖然不知道眼前這人是誰,反正是個大官就是了,只能隨機應變:「回稟大人,本地的土匪很多,少則三五人,多則百十人,有的只搶點糧食,有的殺人放火,本地的鄉勇很弱,只有少林寺的師父在的地方才沒有賊人敢來。」這話倒也不假,確實從來沒有本地土匪敢招惹少林武僧。

  盧象升說:「去年冬天,流寇從澠池過黃河之後,到過這一帶嗎?」康小米答道:「零星有一些小股流賊,聽聞流寇的大隊人馬往南去了。」易浩然問:「東邊有一夥流寇,有幾萬人,為首的叫王瑾,或者叫活閻王、王總制,聽說過他們的消息嗎?」康小米說:「只聽人說開封府有流寇和官兵打仗,官軍打勝了,別的就不知曉了。」

  玄默被下獄之後,在受審時一口咬定他在渦河之戰擊潰了流寇的主力,流寇已經丟盔棄甲,混在難民中四散奔逃了。王紹禹、卜從善、王允成、湯九州、許定國五人也眾口一詞,都持此說法。在這件事上,他們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再加上王瑾很貼心地銷聲匿跡了,他們撒謊撒得自己都快信了。

  這幾個官軍將領都知道王瑾去了禹州的白沙里,繼續向西去了,如果他們如實匯報,官府還是有可能發現少林寺的異狀的。可是誰會吃飽了撐的匯報這種事,那不是給自己找不自在嗎。這首先會沖淡他們在渦河之戰中的「戰果」,然後朝廷又得派他們進山剿匪,簡直是閒著沒事給自己找罪受。

  所以,盧象升從官方匯報中得知的消息也非常有限,李自成去了南陽,王瑾下落不明,盧象升知道的和康小米說的大致不差。

  又問了問本地的其他民生情況,盧象升的腿也歇好了,帶著抑鬱的神情繼續上馬趕路。康小米一摸自己的後背,發現已經被冷汗濕透了。他長出了一口氣,看來放棄孟津縣是對的,再到這裡來活動,指不定又碰上什麼大人物。

  接下來幾里地的路程,盧象升都沒有說話。渡過黃河以來,到處所見都是餓殍遍野的悽慘景象,葬禮已經是難得的溫馨場面了,盧象升不願再多想,另啟了一個話題。

  「你們二位都是和王瑾打過交道的,說說看對此人的看法。」盧象升向騎馬跟在身旁的易浩然和袁時中問道。他當然不相信王瑾死了,否則玄默怎會不大肆宣揚。

  袁時中說:「此人雖為巨寇,亦自磊落行志。兵不擾民,戮人以理。」易浩然說:「此人素懷忠義,天生反骨。」

  饒是以盧象升的學問,也沒明白這兩個詞是怎麼連到一起的。易浩然解釋道:「王瑾在遼東時,遇虜不避,愛護兵卒,是為素懷忠義。然毀謗朝廷,不肯招安,是為天生反骨。」

  盧象升說:「那他是如何毀謗朝廷?」易浩然苦笑道:「將老奴起兵以來之史事如實言說,便是對朝廷破口大罵了。」

  袁時中說:「各家反王中,會打仗的不在少數,軍紀好的也有一些,然明了天下大勢者,僅王瑾而已。別的且不提,天下兩直隸一十三省之地理、人口、物產,皆在心中,這一點便非常人可及。」

  盧象升說:「那麼依二位看來,闖將李自成又是何許人也?為何如王瑾這般人物,卻甘為其副貳?」袁時中答道:「勇而善斗,仁而愛眾,嚴以律己,寬以待人。至於其他的,未曾見面,不敢斷言。」

  朝廷對流寇的了解還是太少,盧象升不止一次這樣感慨過。流寇內部自成系統,各部情況千差萬別,而官府卻一概以草寇視之,如此不明敵情,如何打仗。

  官軍中或許有明白流寇中的情形的人,流寇中多有官軍逃兵,故而官兵和流寇互相勾結也是稀鬆平常的事情。然而這些潛規則不可能擺在明面上,這些情報也不是盧象升這個文官能掌握的。

  如今流寇已經不是盲目流竄,其行動有了很強的目的性。突破黃河之後,流寇分兵四出,官軍的圍剿部隊也只能一分為四,豫楚秦蜀四省焦頭爛額。再這樣打下去,恐怕流寇不滅,朝廷的財力就要先耗竭了。

  放眼四顧,昔日的沃野,如今成了遍布荒草的黃色無人區。民生如此,怎能沒有流民?有了流民,那就必有流寇。盧象升心中一陣悲涼,但是這天下事,再難也得做。盧象升依然相信自己選擇的這條路才是能匡正天下的路,正如易浩然和袁時中相信他那樣。

  歷史會證明這條路走不通,但是現在誰又能知道呢?正如近二百年前,那麼多經歷過朱棣北伐的文臣武將,誰能想得到會有土木堡之變這樣的事情。

  僅有數萬丁口的女真部落,竟能令山河淪喪,神州陸沉?就算是盧象升,也想不到這樣魔幻的劇情。大明在紙面上的實力依然強大,然而其內里的朽爛程度,卻不是盧象升這樣的當局者能知的。

  唯一的辦法,就是有更強的流寇,徹底撕下大明身上虛假的外衣。當流寇們開始割據一方,屯田開科舉時,就會有人認清這一點了。

  然而,盧象升這樣的人,註定只能屬於舊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