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東的冬天已經來臨了。
冬天對於東江鎮來說是恐怖的敵人。嚴寒的氣候會令很多人凍死;北風限制了登州來的運輸船,冰雪又妨礙了打獵樵採,漁船的出海也受到了影響,會讓很多人餓死。
但更恐怖的是,海面封凍,讓原來保護東江士兵的海峽天塹變成了任由金軍馳騁的坦途。
如果金軍在夏天進攻旅順,在沒有水師配合的情況下,只能從狹窄的金州地峽強攻。但是現在,金州灣、大連灣全都凍成了溜冰場,金軍可以大舉進攻了。
冰雪當然也會成為金軍進兵的阻礙,他們從瀋陽長途跋涉八百里至此,也難免腳生凍瘡,人困馬乏。但是,他們的畢竟穿著厚實的棉袍棉甲,畢竟有比較充足的車輛、騾馬和食物供給,依然不是困於饑寒中的東江軍可以戰勝的對手。
皇太極原計劃在初冬季節先組織一次滿兵、漢兵都參加的大型演習,再到葉赫地界去來一場狩獵。狩獵既是軍事訓練,也能獲取肉食、毛皮、獸筋、獸骨等重要物資。但是蔡賓等人的來投讓他改變了主意。
蔡賓是孔有德舊部,登州之亂後在逃亡途中與孔有德失散,在遼南地區漂蕩了幾個月之後,最終決定上岸投降。雖然蔡賓只帶了二十四個人,但是皇太極還是賞賜他一件貂裘、一匹馬、五百兩銀子,因為他帶來了有關旅順的情報。
旅順駐軍有很多參與了登州之亂,還有很多被調去平叛了,現在連家屬在內只剩下一萬來人。只要清軍出擊,可操必勝。此外,蔡賓因為曾在旅順任職,還提供了旅順駐軍防禦部署的情報。
於是,皇太極決定出擊,拔除這根一直釘在自己背後的釘子。以岳托為主將,德格類、石廷柱等人輔之,出動約五千兵力,攻打旅順。
旅順的明軍連人數都不占優勢,結果可想而知。不過金軍冬天走陸路速度較慢,這給了東江總兵黃龍更多的準備時間。當然不是準備作戰,而是準備撤退。
如果金軍在夏季來攻,旅順軍民只能乘著南風出海,向長山列島逃亡,很難逃得掉。因為南風的影響,長山列島的其他明軍難以逆風來援,而上風處的登州又離得較遠,緩不濟急,旅順軍民連出逃的船隻都湊不齊。
幸好金軍是冬天來的,現在是北風季,最近風力又不是特別強勁,沒有大浪,旅順軍民可以順風南下撤回登州,金軍難以下海追擊。雖然缺少船隻,但廣鹿島的尚可喜部可以順風前來支援。
尚可喜是肯定會來的,他的堂弟尚可義還有全家幾百口人都在旅順,他當然不會見死不救。
「元吉!你來得正好!」黃龍上前扶起拜倒在海灘上的尚可喜。尚可喜說:「途中遇風,來得遲了,請黃帥降罪。」黃龍說:「何遲之有。韃子一時半會兒還上不來,讓兄弟們上船,大家都能走。」
明軍和金軍已經激戰了一天,明軍知道援軍馬上就到,背後又是自己的家眷,故而士氣頗高。金軍初戰失利,開國五大臣之一的費英東之子納海(鰲拜的堂兄)、參領岳樂順、護軍校額德、千總程國輔、騎都尉塔納喀都被擊斃。
明軍的傷亡更加慘重,就連黃龍本人都受傷了。大量的屍體來不及掩埋,都草草停在一片空場上。
譚應華、李惟鸞、項祚臨、樊化龍、張大祿、尚可義等人帶著明軍及家屬陸續登船。此時已能聽到北邊傳來的炮聲,雖然金軍難以攜帶大型火炮來此,但是支援步兵的輕炮卻帶了不少。金軍的水平每一年都有發展,像努爾哈赤末年那樣,任由東江軍隨意登岸的時代早已過去了。
「元吉,這是我的總兵關防,你把它帶去登州。」黃龍將一個木匣交到尚可喜手裡。尚可喜驚道:「鎮台這是何意?」黃龍說:「旅順、登州兩次兵變,聖上對我已頗為見疑,朝中劾章無數。所以按耐至今,不過因我這一軍孤懸旅順,懼我降虜而已。今若棄地逃歸,焉有不械送京師之理。」
嚴格來說,黃龍算不得一個好官,明末武將該有的毛病他差不多都有,真要是論起來,追贓助餉也不見得冤枉。但是他守住了一條底線:不貪生,不賣國。所以他依然算是一條好漢。
尚可喜與黃龍其實也並沒有多深的交情,兩人的合作也只是互相需要而已,然而黃龍今日選擇赴死,他也難免有兔死狐悲之戚。他勸解了幾句,黃龍說:「我死於此,可得萬世之名,家小有托。若回登州,縱然不死,也必披枷帶鎖,淪為囚徒。大丈夫死當死於疆場,豈能受辱於獄吏!趁今日風好,快些去吧。告訴黃蜚,等到王師復遼,別忘了到我的墳頭燒一陌紙錢。」
黃龍的家人幾乎都死於登州之亂,他過繼自己的外甥為養子,取名黃蜚,現在住在登州。黃龍很清楚,自己的屍體多半是要餵魚的,他可不想被金兵扒衣服砍頭,早就計劃好最後要跳海。黃蜚能立的,只有他的衣冠冢而已。
但黃蜚絕對不會想到,他建在長山島的墳墓,周圍後來又陸續建立一些在對建州作戰中陣亡將士的墳冢。漸漸的,這裡形成了一個陵園,立碑長山島成為了登州水師的一項特有榮譽。這裡沒有一具屍骨,全都是海葬的水師官兵的衣冠冢。
三百多年後,長島海軍公墓不再接收新人。這裡也成為了清明節小學生踏青,平時大爺下棋、放風箏、抽陀螺,大媽跳廣場舞的地方。
或許有人覺得這不夠莊重,但是先人之所以選擇魂歸碧海,不就是為了開創這樣一個人人臉上帶著笑容的時代嗎。
旅順軍民共七千餘人撤至登州,黃龍死節。雖然運送難民的船幾乎全都安然無恙,但是從旅順裝船的數百頭牲畜、幾萬兩金銀、八箱人參、上千張皮子卻在海中「漂沒」了。
登萊巡撫陳應元很乾脆地認可了這些東西都已經沉入大海了。很快,尚可喜接到了調令,改任徐州副總兵,防止流寇威脅大運河。
尚可喜迅速整軍動身。失去了旅順這個補給基地,東江諸島的形勢將愈發危險,將領們對糧餉的爭奪也會更加激烈。
黃龍既歿,接替他職務的多半是沈世魁。尚可喜與此人十分不睦,過去多有衝突,與他共事沒有好果子吃,還是及早抽身為上。
東江鎮是「流水的總兵,鐵打的老太爺」,這位「老太爺」就是沈世魁,東江鎮自創立以來,共有四任總兵:毛文龍、陳濟盛、劉興治、黃龍。這四人都是沈世魁的女婿。這倒不稀奇,稀奇的是沈世魁只有一個女兒,誰當東江總兵,他女兒就給誰當妾。
沈世魁本是一牙行商人,投效毛文龍之後,便為毛文龍經營遼東和浙江老家之間的走私生意,其貿易網從皮島向東延伸,甚至可以沿朝鮮西海岸抵達日本對馬。誰也不會和錢過不去,所以不論東江政局如何變化,沈世魁始終穩坐釣魚台。
尚可喜也是個走私高手,他不甘心吃沈世魁的殘羹剩飯,雙方明爭暗鬥已經有很強時間了。眼下孔有德、耿仲明、毛承祿、陳有時等參與叛亂之人已死,金聲桓、張鵬翼、李明忠調走,黃龍身後已經沒人能和沈世魁對抗了。
再加上登萊巡撫是個什麼事都不管的擺設,尚可喜認為在遼東待著也混不出什麼名堂,不如去內地闖一闖,便花錢給自己謀了調動。
尚可義小心翼翼地拿出一隻布包,將裡面的東西倒入了一個木匣。這是他從旅順登船時,在海灘上挖的沙子。
「二哥,我們還回得來嗎?」尚可義帶著哭腔說道。尚可喜嘆了口氣,沒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