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務,房子讓官兵燒了不少,不夠住啊。」白旺稟報導。田見秀說:「過營的人都有地方了?」白旺說:「是的,但我們的兄弟不夠住。」田見秀說:「傷員、家屬、輜重有地方安置就行了,住不下的在屋檐下、樹底下將就一下。一定不許擅入民宅,否則小心王瑾。」
如果這是一座完好的城市,闖軍不介意讓老百姓給他們騰房子,事後稍微給點錢就行了。但既然官兵已經禍害過這裡了,李自成決定一點也不折騰這裡殘餘的老百姓。闖軍以陝西、山西人為主,在河南地面上人生地不熟,而王士英的部隊中卻有很多來自衛輝、彰德一帶的士兵,算是主場作戰。闖軍想要反客為主,就要爭取到此地的民心。只要老百姓肯提供情報,王士英便無所遁形了。
「這棵大槐樹不錯,我就在這兒避雨吧。」李自成下了馬。眼前這棵槐樹巨大無比,要幾個人才能環抱,樹冠遮蓋面積超過一畝,看起來得有幾百年歷史了。張成說:「這樹葉子都落了,哪裡遮得住雨。」李自成說:「讓雙喜把那張老羊皮拿出來,在這兩個樹杈中間給我遮個雨棚。」
「老李你可太見外了!」張天琳的大嗓門離得老遠便能聽見。穿著斗笠、蓑衣的張天琳跑了過來:「我的兵都住進房子了,你倒在這兒淋雨,你讓我這臉往哪擱?」李自成笑道:「你陪我淋雨不就是了,兄弟們走了一天,腿腳都累了,讓他們住房子吧。我們幾個騎馬的顛得屁股疼,正好在這兒鬆快鬆快。」
張天琳不是個喜歡客氣推讓的人,既然李自成已經這麼安排了,他也不再堅持讓自己的部下給闖軍騰房子。親兵遞上一個馬扎,讓張天琳坐下。
雨下得並不大,這會兒已漸漸小了,張天琳摘了斗笠、蓑衣:「王士英這個王八羔子,不知道躲到哪裡去了,害得老子們滿世界找他。」剛剛過來的張天琳的二哥張二能笑道:「我們的兵馬是他的五倍,換你你也跑。」李自成說:「我們殺了藩王,山西那邊肯定有大隊官軍開來,說不定皇帝還會再從長城沿線增調邊軍來,我們得趕快把王士英這個側後方的威脅解除,才好集中力量打北面的官軍。明天一早去修武的探子就回來了,如果王士英不在修武的話,我看我們也不必攻打縣城,直接東進尋找王士英吧,早一天消滅他,就早踏實一天。」
雨不甚大,各家屋檐下面的地方都是乾的,疲憊的闖軍士兵就坐在這裡呼呼大睡,不時也有睡在屋裡的人出來換班。過營的人也不好意思,到了後半夜就把闖軍士兵叫到屋裡去睡,他們到屋檐下休息。風餐露宿對農民軍來說是常事,大家也並不以為苦,原來沒造反的時候,自家四面漏風的破草房又能好到哪去呢?
張之水養尊處優多年,本來是受不了這種環境的,但是造反一年了,適應能力也變強了不少。他被滿屋的汗臭熏醒時,已經是五更天了。他不打算再睡,想出門,但地上睡的都是人,很難不踩到任何人就出去,他只好打開窗戶,跳到了坐在窗外靠牆睡覺的兩個人之間。
他來到鎮外那棵大槐樹下,槐樹周圍點著燈火,有李自成的衛士把守。大家都認識張之水,也沒人阻攔他。李自成裹著那張老羊皮,正在睡覺,張天琳靠著樹坐著,打著呼嚕。田見秀還沒睡,紮營、警戒都是由他負責的,所以他往往夜晚不睡覺,白天才在車上補覺。
田見秀抬起頭來:「張先生睡醒了?」張之水行禮道:「是也,總務還沒睡啊。」田見秀說:「等捷軒醒了,我就去睡了。」
因為隊伍中的文化人越來越多,闖軍諸將很多取有了字,如劉宗敏字捷軒,田見秀字玉峰,袁宗第字漢舉,李過字補之。李自成倒是沒有字,反正大家都叫他掌盤,也不用字來稱呼。
張之水說:「我適才聽見,百姓居住的房屋中有動靜,許是有的百姓已經醒了,或許一夜沒睡也未可知,總務若有暇,找他們來問問話如何?待到天亮,大軍即要開拔,怕是也沒這個工夫了。」田見秀點了點頭:「先生說得是。」回頭對一個親兵說:「讓趙束鄉和蔡仕去請幾個本地百姓來,他們是讀書人,老百姓不會太害怕。」田見秀原本擔心半夜找老百姓問話惹他們害怕,打算天亮再問,但經張之水這麼一提醒,天亮之後確實事忙,還是現在問時間比較寬裕。
很快,趙蔡二人便帶回三個五六十歲的老人,田見秀溫言道:「三位老丈莫怕,我們乃是義軍,你看我們入城一夜了,都沒有滋擾百姓。找三位老丈來,只是想問問本地的情況,尤其是官軍到哪去了。」
這三個老人之所以能留在城裡,就是因為不怕,他們不是女人,也不是壯丁,流寇又不用首級記功,抓他們幹什麼,缺爹嗎?
很快田見秀就得到了想要的東西,老人們告訴他,王士英劫掠了寧郭城之後,往東邊去了,但是沒在修武縣城停留,而是繼續向東,修武縣已經沒有官軍了。田見秀又問了一些關於周邊地理的問題,最後問道:「我們駐軍在此,可有擾害?」
「大王說笑了,你們這樣的兵馬,普天之下上哪去找。」一個老人說道,「不殺不搶,又除了鄭王這個大害。能在老百姓屋檐下過夜的軍爺,過去只在戲文里見過,沒想到今日見到真的了,小老兒這輩子也沒算白活。」
田見秀說:「聽老丈言談,也是讀過書的。」老人說:「年輕時也上過學,可惜家裡窮得很,縣試都過不了。」
「科舉還要錢嗎?」李自成已經醒了。他的打扮和普通士兵也差不多,身上披著老羊皮,看起來只是個老兵而已,所以老人也沒有絲毫畏怯:「小老兒只考過童試的第一關縣試,連縣試第一場都沒考過,所以也只稍微知道一點。這縣試,乃是由縣官主持,教諭監試。到了考期,先要上禮房報名,這便要有一項規費,是禮房書辦們的好處,若是沒有,這些小吏難免從中搗鬼。姓名、年歲、籍貫、體格、容貌及三代家譜的登記,處處都能出錯,錯了便不得考試。應試還要有人保舉,先是同試者五人互保,又要本縣廩生認保,這也是少不得要送禮的。主試、監試的既是本縣官員,自然也得打點。縣學的費用要大戶捐贈,教諭豈能不向著大戶,縣內每年納稅完糧皆要指望大戶,縣令又如何能不向著大戶。像我們這等無錢無勢之人,自然輪不到這名額,若是得罪了人,有人要坑害你,隨手在你卷子上添上兩筆,輕則因卷面污花落榜,重則犯了廟諱、御名。譬如這個『田』字,略略一出頭,便成了『由』字,這便犯了御名。或聽人言,到了府試、院試便能公平得多,但我們這縣裡的考試,儘是由著縣內官吏、豪紳操縱的。」
這老人是落榜之人,所言未必全是實情,但類似的事情李自成、田見秀他們也聽趙勝約略說過,科舉從來都不是純看文才的,尤其是在基層舉行的考試,豪勢之家想施加影響,有的是辦法。也不是說窮人就一定考不了秀才,趙勝和劉國能窮成那個德行還不是也考上秀才了,但是在名額緊張的時候,或者得罪了本地豪紳的情況下,確實存在讀書人被壓制不得進學的事情。再往上的鄉試、會試、殿試就不是趙勝這種級別接觸得到的了,但是賄買關節、倩代、割卷換代、懷挾傳遞、冒籍這些事情他們也聽說過。
科舉是個好制度,但任何制度都會有弊端的存在,尤其是到了王朝的末期,這些弊端都會被放大。不過對於李自成來說,這正是機會,正因為明朝的選官制度存在這樣那樣的不公平,將來他的大順朝剛剛建立的時候才會對讀書人有吸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