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異數

  沒有吳橋兵變了,登州安全了嗎?

  答案當然是否定的,登州駐兵主要分為遼兵、魯兵、南兵三個群體。遼兵自然就是以李九成、孔有德、耿仲明等為代表的東江舊部,魯兵是數量最多的山東本地的軍人,南兵則是登州總兵張可大從浙江帶來的嫡系部隊。

  這三支部隊的矛盾由來已久,尤其是在遼兵和魯兵之間。魯兵人數眾多,但戰鬥力最低,一直被當成輔助部隊來使喚。遼兵的戰鬥力最強,但軍紀最壞。在軍餉和物資的分配上,巡撫孫元化傾向於遼兵,總兵張可大傾向於南兵,但基層的後勤人員又多為山東人,三方的矛盾層出不窮。

  這個年代的經濟矛盾和政治矛盾很容易就會轉變成地域矛盾,不同的方言帶來天然的不信任,遼東人、山東人、浙江人之間的鬥毆、兇殺逐漸增加。登萊巡撫孫元化是個認真做實事的人,但是他對於這種現象無計可施,只能極力調和敷衍,這自然解決不了問題。如果孫元化有足夠的軍費,自然可以把全部軍隊都老老實實關在營房裡,可是大明朝早就沒有「軍費足夠」這一說了。

  所以,王瑾帶著他的四千烏合之眾能改變什麼呢?

  讓他挑事,還是能辦到的,讓他平事……算了吧,活著不好嗎?登州有王瑾尊敬的人,有王瑾同情的人,卻沒有王瑾會為之拼命的人。所以王瑾就打算安安生生地在鹽山縣過冬,等到春暖花開,就再出去打家劫舍。如果登州還是會發生叛亂,他就把隊伍帶到山東中部的山區去,避開平叛官軍的行軍路線,然後抄他們的後路。

  王瑾當然沒打算襲擊官軍,他看中的是官軍的逃兵。逃兵雖然難以管束,但是軍事經驗豐富。闖軍現在沒有那麼多時間去訓練新兵,直接招募官軍逃兵還是很有必要的。

  因此,辛來虎返回之後,王瑾部就不再有例行偵察以外的任何任務,專心貓冬。

  在遼東領到的和在山東搶到的被服不少,至少這個冬天他們是不會挨凍了。但是棉衣棉被到了夏天就成了很累贅的東西,各路農民軍在夏季被官軍追擊時,往往需要為了輕裝逃命而扔掉它們,於是到了冬天又得現搶,一年一年,循環往復。

  「瓜特穆斯被殺,乃是嘉靖四年之事,至今已有一百餘年,墨西哥仍為西班牙人所據。隆慶五年,西班牙又占了呂宋島,下一步便要進犯中華。只是其國離中華萬里之遙,運兵困難,呂宋又氣候濕熱,其人來此多病死,這才作罷。但五年前,他們又占了台灣島上的基隆,直逼福建門戶,時常打劫沿海商旅。但時至今日,朝廷對西班牙仍稱得上一無所知。」

  王瑾一拍醒木,這段《阿茲特克亡國紀》就算是說完了,冬天閒著沒事,又不能時時操練,所以大白天也說書。除了正常的評書之外,王瑾還把好些歷史故事編成書硬講,好在沒有別人能和他競爭,說得再爛也有人愛聽。

  王瑾對一旁的張之水說:「深之先生(張之水字子玄,號深之),我記得你對《西廂記》頗有研究,也可以給兄弟們講講嘛。我說這些金刀鐵馬的還成,才子佳人的故事講不來。」

  但張之水卻對王瑾用石灰在牆上草草畫就的世界地圖出神。明朝的學者接受地球是球形並不困難,東漢時張衡的《渾天儀圖注》中就說:「渾天如雞子。天體圓如彈丸,地如雞中黃,孤居於內,天大而地小。天表里有水。天之包地,猶殼之裹黃。」張之水真正吃驚的,是世界上居然還有這麼多他聞所未聞的地方。

  「深之先生,深之先生?」王瑾又喊了幾聲,張之水才聽到,連忙說:「學生失禮了,只是想請教頭領,這西班牙,是否就是萬曆三十一年在呂宋殺我僑民數萬的佛郎機?」王瑾說:「難得先生還記得此事。不過『佛郎機』之稱並不準確。」

  「所謂『佛郎機』,其實就是『法蘭克』,是西域回人對所有信基督教之人的統稱。就是徐玄扈閣老、孫火東巡撫他們信的那個教,先生應該見過。現在大明所說的佛郎機,一般是指西班牙、葡萄牙兩個國家……」

  張之水畢竟是本時空比較優秀的知識分子,雖然他的知識不一定有用,但學習能力還是很強的,很快就把在中國沿海經常出現的葡萄牙、西班牙、荷蘭、英國四個國家分清楚了。不過他還是沒理解,這幫歐羅巴人為什麼能為了在他看來與禪宗和淨土宗的分歧差不多的問題打上這麼長時間。其實他要是上隔壁日本看看就知道了,大和尚辯論佛法辯急眼了,點起五百僧兵燒對方寺院的事也是有的。

  張之水很快就意識到了最關鍵的問題:「這些小國,能從這個……地球的另一邊漂洋過海而來,滋擾中華沿海,豈不是……」王瑾說:「先生是聰明人,一點就透。自三寶太監之後,大明的商船東只到日本九州,西不過馬六甲海峽,可這些歐羅巴人卻造出了木城一樣的大船,跑到我們家門口來了。現在他們人少,只不過來千八百人、十來條船、幾十門炮,大明就得出動一兩萬人、上百條船才能趕跑他們。要是將來他們造出了更好的船,更好的炮,一口氣運來幾萬人,大明想怎麼辦?用一百萬人去打?先生在竇莊造的那些佛郎機炮,打我們這些造反的老百姓還成,打國戰不濟事,再過些年,紅夷大炮都要落伍了。我們已經開始當井底之蛙了,所幸現在井口還淺,努努力能跳得出去,真要是再過一兩百年,嘿嘿……說不定阿茲特克就是我們的前車之鑑。」

  張之水不由得打了個冷戰,這話如果從別人口中說出來,他可能認為純屬妄談,但是他親眼見到王瑾帶兵、打仗都比他高明,在大凌河折騰的這一趟更讓他對王瑾另眼看待。王瑾這些天說書,從「伊莎貝拉」「斐迪南」「哥倫布」開始鋪墊了一大套,最後得出了這麼個結論,不由得他不當真。

  張之水說:「頭領對歐羅巴諸國如此了解,只怕徐閣老也遠遠不及。」王瑾說:「徐閣老做的是大學問,天文、農學、數學、炮術,功在國家,利在千秋。我只是個說書人,多知道些歷史掌故罷了,怎能和他相比。」

  張之水說:「闖將和頭領都是心懷天下之人,為何一定與朝廷如此水火不容?」王瑾說:「來虎那天的報告先生也聽了,張鵬翼夠精忠報國了吧,他都混成這樣,這年頭當官兵有什麼前途?」

  張之水沉默了一會兒,說:「頭領的學問見識,尋常人不讀數十年書是絕不會有的,學生也辯你不過。學生只是不明白,讀書人中為何會出頭領這樣的異數。學識淵博,所學卻與他人完全不同,所思所想皆與常人大異。學生實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王瑾笑道:「我若說我真的讀了三十多年書,料來先生也不信(廢話,你才二十六歲)。我也不知道我這個異數是好是壞,說不定到最後也是白折騰一趟。要是將來我死了先生能活到天下太平那一天,還勞煩先生把我今天的話多告訴幾個人。我們的路還長得很,復遼東,開太平,不過是第一步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