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卷很復古,保存的很好,老頭似乎經常瀏覽撫摸,畫卷摸上去光滑而油,沒有一點屬於紙張的毛刺。
謝池將它攤開,上面畫著一種醜陋又可愛的生物。
那生物極矮,嘴部扁平而尖,身體呈青蛙般的翠綠色,手臂極長,背弓得厲害,背後面還長了個烏龜殼。它的頭頂凹陷成碟子狀,能蓄水。畫裡是雨景,那綠色的生物躲在一片蓮葉下,等待雨水順著蓮葉滾落進它頭頂的蓄水池裡。它正滑稽地笑,嘴角咧到了耳根。
畫右下角的字跡歪歪斜斜,依稀能看清,是「河童」。
謝池知道這種生物。
這種生物是太陽國神話里的生物,水性極好、善良、與人類親近、天真未泯。
謝池從記憶里翻找出這種傳說生物的習性,開始回憶老頭之前說的話。
老頭是在感嘆地獄隨機掉層換層制度時不小心提起河童的。
謝池低頭沉思,腦中靈光一閃,老頭想說的是河童的出生。
傳說里,河童這種生物是可以決定自己是否出生的。
在河童的國度,河童媽媽快要分娩時,河童爸爸會請來河童醫生,河童醫生不著急助產,而是先趴在河童媽媽的肚子上,問肚子裡的小河童願不願意降生在這樣一個家庭,讓這樣的兩個人做自己的父母。
河童醫生會詢問小河童父母是否稱職,他是否滿意。如果小河童的答案是不想成為這兩個人的孩子,不想降生在這樣的家庭,不想來到世界,那麼河童醫生會不顧父母的阻攔,給小河童引產,讓小河童重新去投胎。
河童的出生和地獄的制度是完全相反的。
犯人掉在哪一層完全隨機,十五天期滿後重新出現在哪一層也是隨機的。
小河童可以決定自己的出身,犯人不能。
謝池有點好奇這幅畫的來歷,他又翻了翻老頭藏在口袋裡的筆記本。
筆記本很小,食指那麼長,拇指那麼寬,四邊毛毛的。老頭應該是獲得了紙張,將紙張裁剪成了掌心大小,然後一張張穿孔,用布質衣服勾出來的絲將小紙片結在了一起。
很精細無聊的活,但地獄裡最不缺的就是時間。
謝池看了眼紙上,眼裡閃過意外。這是本日記本,老頭有記日記的習慣,每天記一張。因為紙片面積小,紙上的字也小得可憐,謝池費了好大一番勁才認清。
他一頁頁看過去,十分鐘後,找到了有關河童畫的記錄:
「今天殺死了獄友,從他身上翻到了這東西,他說這是他在八寒地獄某一層的雪地里找到的,我感覺應該是在對比諷刺這裡的隨機掉層、隨機換層,不過不知道有什麼用,先收著吧。」
謝池捲起畫卷,若有所思,這東西是在地獄裡被尋找到的,有點像……機遇。
謝池眉頭一蹙,地獄無邊無際,找到這東西要耗費巨大的人力,它不該沒有用處。
他又看了眼老頭那條日記底下的日期:1月20號。
日記的最後一頁是3月23號,兩個月過去了,老頭還沒摸索透這東西的用處。
謝池又將畫攤開,從上到下細細摸了一遍,沒有忽略任何一個角落,仍一無所獲。
[池池覺得畫有問題?]
[不可能吧,兩個月了,該摸的老頭肯定都摸過]
[會不會是往畫上潑特殊的液體,會有字顯現出來]
[電視劇看多了吧,再說了,這破地方哪來的特殊液體——啊這!我靠!]
謝池找到冰層較薄處,用老頭遺留下來的小刀對著冰層狠狠一鑿。冰層底下的冷水露出,謝池毫不猶豫地將畫塞進了水裡。
[他幹嘛?毀畫嗎?]
[臥槽啊!]
謝池聽到了「撲通」一聲,像是青蛙跳進水裡的聲音,或許是周圍太安靜了,謝池甚至還聽到了那種鴨蹼撥水的細微漣漪聲。
有東西自畫上跳進水裡了。
透明的冰層底下,有綠色的東西在歡快的遊動,幾秒鐘功夫,那東西一頭扎進了深水,消失不見。
謝池笑笑,從水裡撈上畫,畫上的河童已經不見了。
畫卷中央一片空白,只有右下角的「河童」二字證明這畫上原先是一隻栩栩如生的河童。
老頭把畫卷當寶貝,保管的太好了,貼身藏著,不可能讓它沾水沾火。
他時時細觀,想要勘破其中隱藏的秘密,實際上,河童的習性已經告訴犯人獲得機遇的辦法是什麼。
河童喜水,將畫完全塞進水裡就好。
沉寂太久的app響了——
[恭喜您,您在地獄裡獲得了機遇:河童的選擇出生。人類的孩童無法選擇出生在什麼樣的家庭,他們只能被迫接受,但河童可以,快樂的河童可以選擇自己的父母,為自己選擇想要的環境。]
[您在接下來的換層中,可以選擇降生地點(除了極樂世界),限一次。]
謝池笑了,這算是另類的平衡麼?他運氣不好,開局掉到了最底層,卻陰差陽錯獲得了機遇。
這樣他就不用擔心下次換層自己再次跌入底層。
用途已經解鎖,空白的畫卷沒什麼用了,謝池將畫卷卷了卷,復又塞回了冰水裡。
他人即地獄,這東西不能被後來的人看到。
這裡很快就會被大雪重新覆上,誰也不會知道冰層地下飄蕩著一幅畫卷和一隻歡快的河童。
謝池才忙了十幾分鐘,身上便覆了厚厚一層雪,所幸有老頭的能量,他感覺不到冷。天已經黑透了,他準備去找個山洞過夜。
app發過消息,這裡的時間以5倍速流逝,十五天,其實也才三天,很快的。
這兒很美,天像水濾過一樣的藍,無根的雪花洋洋灑灑,說不定會有極光,要是哥哥還在,他們說不定能一起看。
謝池無奈,他就說app沒那麼好心將他和哥哥分開,原來是要單獨行動,難怪非常大方地許諾拍攝結束後補償300積分。
[哇基本都殺了獄友]
[死兩個了,好快啊,這次多久]
[幸好這次演員多,快二十個]
[等等,謝池獲得了河童的選擇出生,那謝池十五天後不是可以去八熱一層?!]
[八熱一層也太舒服了吧,春暖花開的,宿清和這眼生小哥哥運氣真好,一降落就在這]
[心疼我池三秒,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的,我池都快成山頂洞人了,向上爬好難好難啊]
……
這裡是八熱地獄第一層,漫山遍野皆是桃花。這裡氣候溫暖,河水潺潺,景色宜人,遠處甚至有供人居住的小木屋在幢幢樹影中若隱若現。天色黑沉,粉中透白的花瓣旋轉飄落,靜謐美幻,人間仙境一般。
行走在其中的二人卻一聲不吭地走著,氣氛沉悶壓抑。
「我幫你看看脖子後的記號?」宿清猶豫了下,還是提議道。
「不用。」謝星闌說。
宿清知道他不相信自己,也沒有再強求,畢竟他們幾乎是陌生人。
宿清偏頭看謝星闌,他注意到了,天越黑,這人臉色越陰鬱。宿清很敏感,他能感覺到這人情緒極差,躁鬱感在骨子裡瀰漫,當然躁鬱並沒有影響他的判斷,他依然冷靜疏離,但他顯然沒什麼心情搭理自己。
謝星闌顯然不是個熱鬧的性格。宿清現在覺得,之前那個和謝池交流時會笑的人,仿佛是他的錯覺。
他察覺了一絲異樣。
謝星闌再次居高臨下地看他時,宿清停下腳步,清晰地說出了自己的感受:「你想殺我。」
[什麼?!]
[臥槽??]
謝星闌頭都懶得回,冷冷道:「你猜錯了。」
「為什麼?」宿清追上去,執著追問,「你想殺我,又為什麼沒動手?」
宿清想不明白,這裡明明是最舒適的第一層,他和謝星闌不存在任何競爭關係,謝星闌那種若有若無的殺意又是為何,殺了他明明對謝星闌沒有一點好處。
謝星闌冷笑一聲:「與你無關。」
宿清愣在原地。
與他無關?那就是與別人有關。
謝星闌想殺他是和別人有關。
他們剛才在山谷入口的石碑上看到了地獄裡的規則——謝星闌如果殺了他,他就會掉層,進入寒地獄一層。如果運氣好,寒地獄一層的人會接納他,運氣不好,他們會剝削自己,然後殺了自己,將自己打入下一層地獄。
這對自己全然是壞處,對謝星闌卻沒半點好處,但顯然自己礙著謝星闌的路了。
他為什麼會礙著謝星闌的路?
想殺自己與別人有關……
宿清腦中突然冒出了個可怕的念頭,他僵在原地,心頭震顫。
有一種可能說得通——謝星闌想通過殺掉自己,打開進入下一層的通道。
他殺了自己,自己會掉層,下一層的通道因此打開。
謝星闌想趁他掉層,自己也跳入下一層。
謝星闌是想離開這裡,去往下面。
他極有可能是想……找人。
謝池……?他想找的人是……謝池?
宿清在自己的猜想里感到了莫大的荒謬感,同時又有點嫉妒。
謝池有那麼好麼?謝星闌是這樣,沈逸也是這樣。
宿清搖搖頭,晃出那些不合時宜的想法。
他不太了解謝星闌,但謝星闌不像猶豫不決的人,他沒有對自己動手,可能是有些別的原因。他之前還出手保護了自己。
宿清猶豫了下,準備追上謝星闌,讓他殺了他。謝星闌殺了他,他只是掉一層而已,他有道具,有一些手段,不會死……
宿清正想著,前方路盡頭腳底下突然出現一個巨大的洞。
謝星闌猛地頓住腳步。
一根繩子從洞裡掉了下去。
宿清跑過去,順著洞口往下看,看到了寒地獄一層的紀星辰。
紀星辰看見熟人,又是最善良的宿清,眼裡閃過驚喜:「宿清,你快拉我上去。」
紀星辰劍上沾染著血,血還有餘溫。
宿清心頭一陣惡寒。舒適的寒地獄一層,紀星辰依然為了那點微末的能量,竟殺了獄友。
紀星辰想要更接近極樂世界,而熱地獄一層在寒地獄一層上面,離極樂世界最近,所以他殺了獄友。
眼下,宿清袖手旁觀立在洞邊緣,紀星辰覺得這就夠了,宿清哪怕不幫他,也絕不是落井下石剪斷繩子之人。
「上面就你一個人嗎?」紀星辰溫和一笑,邊問邊抓著繩子往上爬。
「兩個人也沒關係,我們不存在競爭關係,」紀星辰邊爬邊試圖勸說上頭的第二人,「一個樓層能呆三個人,我的實力你們應該清楚,我說不定能幫你們找到極樂世界的大門,我們的目標是一致的……」
宿清聽到一聲笑,詫異回頭,發現那個冷漠至極的青年竟笑了。
謝星闌對紀星辰竟生出一絲詭異的感激。紀星辰的自私,打通了他的向上之路,也徹底打通了自己的向下之路。
謝星闌縱身一躍,毫不猶豫地跳了下去。
宿清瞪大眼睛,饒是已經猜到幾分,這幕真的發生的時候,他依然心臟驟停,鼻尖微微一酸。
謝星闌是喜歡謝池嗎?
這個世界上有人願意為了謝池,放棄最頂層的溫暖舒適,放棄充沛的能量和唾手可得的信息,跳入黑暗的地獄,陷入無盡的廝殺,在惡劣的環境中煎熬,只是為了找到他。
謝星闌會一路向下,會找到他的。
宿清無比確信,他笑了下,滿心羨慕。
[臥槽!!!怎麼還有主動往下跳的?!]
[我的媽??!我沒看錯吧??!]
[我靠!!!那麼舒服的熱地獄第一層他不要了嗎?!]
[寒地獄第一層也還好吧?就比熱地獄第一層稍微差了一點兒]
[我服了這是為啥啊,人家想爬的爬不上來,這兒還有個主動往下跳的,開這個洞是讓紀星辰往上爬的啊,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