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三日,大年初一。
王安石的《元日》寫道:「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
噼噼啪啪的鞭炮聲此起彼伏,林子路被嚇哭了好幾回。初升的太陽照耀著千家萬戶,幾乎家家門上都貼了大紅的春聯和形似流蘇的「過門簽兒」,到處都是春節期間辭舊迎新的喜慶景象。
當然,因為在熱孝里,林家的門上光禿禿的,啥玩意兒也沒有。
林子期一大早就被她媽從被窩裡挖出來,支使她去給爺爺奶奶拜年。拜年自然是為了討紅包,但是根據林子期上輩子的經驗,她奶奶會用幾毛錢就把她給打發了。
望了眼屋檐下的「冰溜子」,林子期身子一抖,打了個寒顫。她一點兒也不想出門。
到了老宅子,林子期木著臉磕了頭,也不說話,木頭樁子似的杵在那裡,等著她奶奶拿錢。
何榮秀看著眼疼,從口袋裡摸出兩張紙幣遞過去,打發她趕緊回家去。
兩毛錢!?
倒是小姑林玉巧看見了林子期,很大方地從自己的頭飾中選了一朵絹花要送她。
林子期:「不要!」
「這是今年新買的,我沒戴過的。」林玉巧還耐心哄她。
林子期捏著兩毛錢,轉身走了。
「餵」,林玉巧又喊她,「你大舅給你買的紅色頭箍,借小姑戴幾天唄?」
哦~,林子期瞬間懂了,果然應了她媽那句名言:無利不起早。原來是看上她的發箍了,難怪這麼貼心送她絹花。
見林子期不說話,林玉巧急了,眼巴巴地瞅著她:「我跟你換。你不想要絹花,我還有手絹、跳皮筋、雞毛毽子,嗯......嗯,還有小人書。你想要什麼跟小姑說,我一定給你弄來!」
「小人書!」林子期瓮聲瓮氣地。
林玉巧跑回屋裡,給她拿來五六本連環畫,也不管林子期年齡太小根本不識字,一手拿著書,一手拉著她就往外走,邊走邊說:「你拿不動,小姑給你送家去。」生怕林子期反悔。
這姑娘沒別的愛好,就好穿衣打扮、搗鼓頭髮。
七八十年代的連環畫以「小人書」的譽稱,風靡全國,成為一代人的記憶。林子期有緣重見,一下子被拉回了她內心深處早已忘卻的記憶。
《孫悟空大鬧天宮》、《哪吒鬧海》、《孫悟空三打白骨精》、《武松打虎》、《東郭先生》、《紅燈記》……
這些現在一毛兩毛錢就能買到的連環畫,後世被炒到了幾萬甚至十幾萬,很多還是有市無價,發燒友們拿著錢都買不到書。
林子期捏著手裡的兩毛錢,想著要不她也去買一本收藏著?萬一以後落魄到要飯,還能賣掉賺點飯錢。還有她搜刮來的夜壺,看著應該也是個古董,也得藏好嘍。
可惜手裡的兩毛錢還沒捂熱乎呢,就被她媽以替她保管的名義收走了。
據說,每個小孩都有一個與壓歲錢有關的淒涼回憶,這個回憶用一句話概括就是:「我先替你收著。」
林子期懶得反抗。收走就收走吧,反正現在她媽不收,將來老天也要收。錢財是狗屁,放了才輕鬆。
初一早飯吃餃子,這是林家村的傳統正餐。
但在正餐之前,得先喝開胃水:煮炒米水。據說,這用炒米煮出來的水,可以去心火。
林家村的炒米,又與汪曾祺在《炒米與焦屑》中談及的炒米不同。汪老說的炒米,是帶殼的稷子先煮後炒再去殼,炒的時候還要放沙子,倒有些像林家村的炒花生,炒完了還要上篩子。
林家村的炒米,就是把白米用水淘乾淨,放入大鐵鍋中炒成焦黃色,放涼備用。據說其中的澱粉被轉化成了活性炭,能清腸潤胃,有排毒除濕的功效。
相同的是,「這東西實在說不上有什麼好吃」,「不過取其方便。用開水一泡,馬上就可以吃。」
在林子期的記憶里,每到年關,林家村家家戶戶都要做炒米,用開水泡著吃、煮著吃,或者熬點糖稀用來做炒米糖給孩子打牙祭,都是不錯的選擇。
但她的記憶,大概是在六七歲之後了。現在這個時候,林家村人還沒有那麼富裕,能捨得油米做炒米的人家,並不多的。
也就是楊槐花這樣的主婦,一向信奉「窮不能窮新年,虧不能虧著嘴」,又因為今年分了家,手頭有點錢而心裡暢快,這才捨得做這一口吃食讓大人小孩的都解解饞。
說話間水燒開了,楊槐花抓幾把炒米撒進去,再次燒開,加點白糖,蓋上鍋蓋燜一會兒,就可以喝了。稀啦啦的沒幾粒米,喝下去算是先潤潤腸胃,然後才是吃餃子。
今年的餃子居然是白菜豬肉餡的!雖然肉不多,但對於吃了一年素的人來說,也算是打牙祭了。
大白菜用刀剁得稀巴爛,撒上點事先碾碎了的鹽巴抓一抓,然後用一塊蒸籠布包起來,收口擰緊了,按在桌子上使勁兒擠,能擠出不少水來。
擠干水的白菜沫成了一個一個菜糰子,放進盆里備用。那麼大兩顆白菜,切碎了感覺很多的樣子,但是擠完了水,也沒剩多少了。
白菜沫被攪拌開,再放入蔥花碎、鹽、花生油攪拌均勻,最後分出一半來,拌入肉餡里。剩下的一半白菜沫留著備用,第二天早晨再拌入泡好切碎的粉條,這樣大年初二早晨還能再吃上一頓素餡的餃子。
接著揉面、擀皮、放餡、兩手往中間一擠,一個圓鼓鼓的「小元寶」就出現了。一個一個在篦簾上排排放好,嘎嘎板正,活脫脫一溜又一溜白白胖胖的「娃娃兵」。
依舊是煮豬食用的那口大鐵鍋,刷乾淨,燒半鍋水。等水沸騰了,「娃娃兵」們就嘰里咕嚕往下跳,爭著搶著去洗個熱水澡。難怪人們形容夏天的水塘子裡頭人多,會說「跟下餃子似的」。
煮餃子也有講究,需得「三點三開」,加三次涼水,煮沸三次,方能出鍋。也不知是個什麼道理。
吃過年初一的餃子,林銀河就抱著林子路出門了,去給林姓長輩們磕頭。
這樣的重要場合,依然沒有女人出席的份。林子期也樂得輕鬆。天氣陰冷陰冷的,眼瞅著要下雨的樣子,她正好窩在被窩裡看連環畫。
喬旭來找她玩,她不願出門,便招呼喬旭脫了鞋,進被窩裡跟她一起看「小人書」。倆孩子趴在被窩裡頭碰頭,一起翻看那些書,一邊看還一邊嘀嘀咕咕討論幾句。
六本連環畫,很快便翻完了,林子期放下撐得有些發疼的胳膊,翻了個身,平躺下來,眼望陳年草屋頂,感嘆道:「唉,要是我有錢,我就買它十套八套的存著。小日子,你知道不,這玩意兒以後得老值錢了。」
喬旭與她並排平躺著,聞言歪頭看向她,眼睛亮晶晶的,不說話。
看著他這乖巧的小模樣,林子期又稀罕上了,笑著問他:「你家今早吃的啥餡的餃子?」
喬旭歪著腦袋,想了半天,說不清楚。
林子期就又問他:「餡兒里有肉嗎?」
「沒有。」這回喬旭不糾結了,脆生生地給出了肯定回答。
「唉!小可憐兒喲!」林子期嘆了口氣,說:「咱起來,煎餃子吃,我家今早吃的肉餡兒餃子,還剩了幾個。」
喬旭一骨碌爬起來,穿上鞋,歡歡喜喜地跟著林子期往堂屋跑。
林子期把煤球爐子捅旺,搬出平底鍋來,放了油,給喬旭熱油煎餃子。
這年頭人人肚子裡都缺油水,就那麼五六個餃子,倆孩子分著吃,根本不夠拉饞的。
林子期看著屋檐下的「冰溜子」,想起了《闖關東》裡面的一道菜:油炸冰溜子。
冬天吃不完的冰溜子千萬不要扔!裹上面糊液,沾上饅頭糠,下鍋炸至兩面金黃控油後撈出,外衣酥脆、內里冰爽,隔壁小孩都饞哭了。
這種地獄級別的難度挑戰,對於剛滿三歲的倆小短腿來說實在是太難了,翻車是必然的。熱油加冷水,等於炸廚房啊!
看著濺了滿地的油點子和一鍋還在噼啪炸響的油水混合物,楊槐花只覺得自己的太陽穴突突直跳。要不是大年初一不能打孩子,她今天高低打這倆癟犢子個屁股開花。
初二,林子期照舊去了外婆家。一家四口熱氣騰騰地出現在楊家門口時,引得不少村民出來打招呼、看熱鬧。
楊家雖然還是窮,但大兒子在縣城工作了,二兒子已經上了大學,如今大女兒也兒女雙全,日子只會越過越好。套套近乎混個臉熟,總歸沒錯。
伸手不打笑臉人。雖然楊槐花在娘家時與周圍鄰居偶有摩擦,但如今她自覺比別人過得好些,也大度起來,大爺大娘叔叔嬸子地叫得親熱。又拖了林子期出來讓叫人,林子期懶洋洋地愛搭不理;倒是林子路很給面子,用他那誰也聽不懂的「嬰語」咿咿呀呀跟眾人聊得熱火朝天,又迎來一通不要錢的「彩虹屁」。
初三一大早,大雪封門。林子期倒來了興致,想要起床堆雪人。
林銀河帶著一身寒氣進了屋,把冰涼的手摸到她的小臉上,嚇唬她:「外頭的小孩兒,耳朵都凍掉了,可不敢出去。」
其實她爸不懂,下雪不冷,天晴了融雪的時候才冷呢。
林銀河終究是拗不過她,給她穿得像個球一樣下了床。
林子期開門看雪花紛紛揚揚、瀟瀟灑灑地飄落,默念了一句:「應是天仙狂醉,亂把白雲揉碎。」(李白(一說袁綯)《清平樂·畫堂晨起》)
初四停了雪,全村人出動掃雪。
林子期自打工作後就去了南方,鮮少能看到雪了。本以為現在重新看見雪會很激動,會迫不及待地去堆雪人、打雪仗,現實卻是她興趣缺缺地看著村裡的小屁孩在雪地里瘋跑來瘋跑去,把晶瑩剔透美若仙境的雪地給糟蹋得體無完膚,完全沒了堆雪人的想法。
最後還是林銀河用鐵鍬給她堆了兩個圓球,然後摞在一起,用三個燒過的煤塊做了眼睛鼻子了事。
這是一個髒兮兮的雪人,雪裡摻著爛泥,眼睛鼻子黑黢黢還破破爛爛的,完全破壞了林子期心中對雪人的美好想像。
「吾心已老,難起漣漪!」林子期感慨道。
初五財神日。零點一到,又是一通噼噼啪啪的鞭炮聲,大家都想搶著放第一支迎財神的高升、第一掛接財神的鞭炮,誰會顧及那些熟睡中的人什麼感受?
林子路又被嚇哭了,哭聲又吵醒了林子期。林子期在心裡咒罵著擾民的人,暗暗讚嘆後世「禁放煙花爆竹「的決定英明神武。
「爆竹聲中一歲除」是讓咱除「穢」的,不是讓咱招罵的。《愛麗絲夢遊仙境》里的瘋帽子和三月兔都能慶祝「非生日快樂」,咱為啥不能在非零點的時候表達迎接財神爺的誠心呢?
初六一大早,楊槐花起床煮了湯圓和餃子,給林銀河吃了好外出打工。湯圓是棗泥餡的,寓意「早日歸來一家團圓」;餃子寓意「彎彎順」。
俗話說:「三六九,往外走。」初六這天,大部分男勞力都要趁著農閒外出,掙幾塊錢貼補家用。
林子期還以為她爸要去多遠的地方打工呢,原來就是去隔壁村的一個磚窯上推小車,搬運土坯和燒好的磚塊,不禁失笑。
這隆重的儀式感,也是沒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