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5章 烈氣

  第895章 烈氣

  莒縣城內,同樣的對話也發生在臧霸和一眾幕僚、軍將間。

  坐在堂內,臧霸在聽得下面吵鬧的厲害,又聽到其中有人似乎說什麼「關羽當世猛虎,不可當」之類的話,再也忍不住了。

  他拍案罵道:

  「誰說我畏那紅臉的關羽了?」

  似乎又是強調了一句:

  「你們以為我會害怕關羽,害怕泰山軍?」

  可說著這番話的時候,臧霸的眼神卻看向了堂外,那裡是莒縣後方的位置,此時那裡已經被人數眾多的五蓮山兵給截斷了。

  這些情報,城內的普通吏士們是不清楚的,但此時堂內的眾將卻心裡門清,此刻可以說用上天無路,下地無門來形容他們的困局了。

  他們前面是坐擁三萬大軍的關羽,後面是堵住歸路的五蓮山眾。只要他們一出城,那就是前後夾擊。

  原先莒縣城內的琅琊兵大概在一萬五千上下,剩下的五六千人馬還留在後方。後來吳敦那邊去剿五蓮山眾的時候帶走了兩千多人,但全軍覆沒了。

  所以,此刻臧霸城內還有一萬三千眾。

  這點人數其實也不算少,但問題出也出在了這個人數上,因為莒縣不是什麼大邑,此前城內的補給都是從後方沿著沐水運送過來的。

  但現在敵軍將沐水河道截斷了,他們的補給線也被截斷了,所以就算他們守城其實也守不了多久。

  於是,似乎擺在眾人面前的就只有一條:

  「出城作戰!」

  但他們真的有信心嗎?

  所以即便這會臧霸親自說出了那番話,依舊有人不買帳。

  一個個子矮小的,穿上了衣甲後更是猥瑣的軍將,直接在下面喊道:

  「渠魁,你有信心擊潰泰山軍,擊潰那關羽嗎?」

  說話很直接,但正給了臧霸提振信心的機會。

  他毫不猶豫對那人道:

  「信心?哼,我臧霸縱橫青徐從來不靠這東西,我不信心,我信手中的刀,和你們一眾兄弟。」

  這個時候,一個鬍鬚都花白的叟將遲疑的出聲了,此人算是臧霸父親那一代的老兄弟,算是臧霸的叔輩。

  叟將張口:

  「小臧,會不會……」

  但沒等他說完話,人群中就傳來了呵斥,出聲的竟然就是剛剛開口的矮個軍將。

  只聽這人指著叟將罵道:

  「你是不是老糊塗了?小臧也是你叫的?渠魁信咱們手裡的刀,信咱們這班兄弟,你要質疑,難道你不信?」

  叟將被這小輩分指著鼻子罵,氣得鼻子都歪了,滿臉漲紅,但他依舊試圖顧全大局,扭頭問向臧霸:

  「所以渠魁你有何計?」

  這時候他也不敢托大喊臧霸小臧了。

  臧霸看了一眼那個矮個子軍將,示意他不要再跳,然後抿著嘴對叟將道:

  「文伯,你是知道我的,我向來不打無把握的仗。」

  說著,臧霸就將現在的形勢再一次說了下。

  自三月以來,琅琊軍形勢急轉直下。

  不僅是琅琊軍重將吳敦兵敗戰死,就連他們後方數城的兵糧長、邑長都被出現的五蓮山眾打得兵敗自殺。

  再加上從青州北海一帶運動過來的關羽大軍,就外部形勢而言,莒縣城內的琅琊兵似乎是凶多吉少的。

  也正是這種情況下,臧霸明白肯定是不能消極防守,坐以待斃的,必須要趁著外面的泰山軍立腳未穩的時候,主動主機。

  不過出擊的方向是東面的關羽還是西面的五蓮山眾,這個就需要考量了。

  臧霸其實心裡已經有了決斷,但為了讓眾將都認同,他還是問眾將該攻擊哪個方向。

  琅琊眾能縱橫青徐這麼多年,無論是青州混亂時期,還是徐州陶謙時代,他們都能混得風聲水起,這些琅琊眾還是有東西的。

  他們商議了一下,皆認為還是先攻關羽為佳。

  其理由是,關羽兵眾,與之決戰,如若勝了自然破局,如若敗了,他們還能直接西反,畢竟這邊只有羸弱的五蓮山眾。

  兵法中向來講「歸師勿遏」,而到時候面對絕望的只能回家的琅琊兵,那些五蓮山眾如何擋得住?

  但反過來就不行了。

  如果先打弱的五蓮山眾,一旦不能速勝,那東面的關羽部就能直接西進,從他們的後路對他們夾擊。

  到時候琅琊眾的最終結果只有全軍潰散一條路。

  臧霸很滿意這個結果,他心中也是這樣想的,於是眾人終究是決定先攻東面的關羽部,一旦不利,就退回城內。

  但還是文伯出聲了,他問到了一個誰也沒問的問題:

  「渠帥,一旦咱們在外被關羽纏住了,撤不回城,那又當如何?」

  此時臧霸理所應當的回道:

  「那就去死。」

  文伯愣了一下,似乎是沒想到臧霸會說的這麼直接。

  但隨後臧霸說的話就讓他難看了:

  「怎的,文伯怕死不成?」

  然後不等文伯說話,臧霸擊嗤笑道:

  「我父親能死,我父親一輩的老兄弟們都能死,然後偏你趙伯不能死?你也比我父親多活了那麼多念頭,該知足了。」

  此刻文伯已經氣得渾身發抖,嘴唇都在發紫。

  他一個勁的在哆嗦,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但那邊臧霸轉頭就對眾琅琊將講道:

  「你們要問我臧霸怕不怕死,我給兄弟們一句話,那就是不怕。」

  眾琅將皆不吭聲。

  這時候,臧霸又點了那個小個子軍將,問道他:

  「小張,你死過嗎?」

  小個子軍將傻眼了,弄不明白臧霸的意思,只能苦笑道:

  「渠魁,你莫不是拿咱作耍?咱要是死過,怎麼還會在這裡呢?這不是大白天見鬼了嘛!說得咱都怵了。」

  說著,小個子軍將還忍不住摸了一下自己的臉,再一次確定他是活著的。

  而他的樣子也讓堂內一眾琅琊將們開懷大笑。

  但臧霸沒笑,而是反問道:

  「既然你沒死過,你為什麼怕死?」

  這一句直接把單純腦筋少的小個子直接干懵了,他期期艾艾的回道:

  「哎,哎,哎,渠帥你說的對啊。咱也沒死過,也不知道怕個啥!」

  臧霸要的就是這個反應,於是他扭頭對眾人道:

  「所以放棄掉心中所有恐懼,我告訴你們,死沒什麼可怕的,既然人都有一死,那早死晚死又有什麼分別?不如快意恩仇!」

  這番話說中了所有琅琊將們的心坎里了。

  如果說漢時尚義輕生的思想普遍濃烈的話,那這些出身在山區的亡命徒們就更是將這個當成圭臬。

  其一切的本質不過就是生存條件太困苦,你不拼也沒幾年活頭,你拼了反而沒準干出一番大事來。

  物質基礎才是一切思潮的底層邏輯。

  此刻,「快意恩仇」四個字激得眾琅琊將門嗷嗷叫。

  而臧霸也雙手叉腰,躊躇滿志,他已然做好了出戰的準備。

  無論活了多久,臧霸還是那個臧霸,他的本質還是那個字,就是」烈「。

  可以說臧霸這人是漢時中下階層人物的一個典型了。

  即便此世的臧霸在成就和地位上並不如歷史同時期,但這個「烈」字依然沒有改變。

  你不能說他有多忠心。

  作為崛起於青徐一代的地方豪強,歷史上他先後依附於陶謙和呂布,最後又歸順到了曹操陣營。

  在曹操陣營,他獲得了極大的自主權,幾乎被曹操委任為全權管理青、徐二州事,是貨真價實的東道之主。

  但當曹操去世後呢?當時駐紮在洛陽的青州兵和臧霸的部隊直接沒有任何人允許,就大張旗鼓的離開了洛陽。

  這種行為幾乎與叛軍無異。

  雖然當時即位的曹丕為了局面沒有追究,但後面開始秋後算帳的時候,依舊要將臧霸弄下來。

  本來臧霸是可以這樣退居二線的,但這人當時歲數那麼大了,還是那麼烈氣。

  他直接對當時節度他的主將曹休請令,讓他帶著步騎萬人渡江,他必然橫行吉江南。

  臧霸的態度很直接,那就是他的人生落幕,要不是以橫掃江南為結局,要不就是他帶著部下們戰死在江南,別無他路。

  那一句「生不能五鼎食,死必當五鼎烹」恰是此人的寫照。

  也正是這份烈氣的底色,實際上臧霸對於東擊關羽的決定並沒有多少深思熟慮。他的計劃也很簡單,那就是全軍出城,直接平推泰山軍。

  這種過分輕率的舉動和對面關羽的深思熟慮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但不可否認的是,命運的捉弄就在於這裡,思考並不能完全左右一個人的命運。

  一個三思後行的人並不決定性的比衝動的人要獲得命運的青睞。

  七分天註定,三分才靠人為。

  於是,正當臧霸下令全軍備戰,準備下出城時間的時候,一個插曲出現了。

  那個之前一直氣得發抖的文伯,忽然一聲大吼,然後直接對著臧霸大喊:

  「小臧你可看好了,看你乃公敢不敢死!」

  說完,這文伯直接拿起案几上的割肉刀,一下子插在了自己的喉嚨上。

  鮮血從喉嚨中噴涌,將身邊幾個琅琊將噴得滿臉血。

  這下子,堂內亂做一團,有和文伯有關係的,直接上前查看他的傷勢,但早已晚了。

  而其他人,包括臧霸在內的始作俑者,都被文伯的烈氣給駭住了,沒想到這人一言不合就當眾自殺。

  這下子,預先要開口的備戰計劃就暫時擱淺了,因為畢竟是上一代的老弟兄,他臧霸不能不管不問。

  緩了一下,臧霸在看到手下將趙伯的屍體搬到了廊廡邊的草蓆上後,這才問下面幾個上一代留下的老人:

  「文伯家裡還有什麼人在軍中?」

  幾個老人心裡這會真有點兔死狐悲的涼意了。

  他們幾個包括臧霸的父親臧戒在內,都是兗州泰山郡人,是隨他們父子一起到琅琊落草的老兄弟。

  而文伯有點特殊,他是沛國人,但總體而言也是他們兗州人系。

  臧戒時代,他們這些兗州人是毫無疑問的核心,後來臧戒死了,也是他們這些人共同挺臧霸接替了位置。

  可以說,他們這些老人對臧霸是有擁立之功的。

  臧霸早期的時候對於老人是不錯的,可後面隨著琅琊中開始將重心轉入到徐州,尤其是加入到了陳登的勢力後,他們這些老人就一日不如一日。

  軍中上上下下都是徐州人,哪還有他們這些老人伸腳的位置?

  他們大部分人都已經認命了,都自覺地靠邊站,只有那文伯不識趣,非認為琅琊眾的現在有他的一份力,不忍心看琅琊眾成現在樣子,偏還「多管閒事」。

  管東管西,最後不就是這樣的結局?

  可這樣的結局真發生了,而那臧霸竟然還不知道趙伯的身後事,這就難免悲哀了。

  其中一個老人努力笑著道:

  「老文幾個兒子都戰死了,就有個侄子在軍中,不過年歲不大,才十四五歲。」

  臧霸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才想起來趙伯的確有三個兒子戰死了,其中兩個還是當年隨他去沂蒙討張沖的時候戰死的。

  想到這個,臧霸的臉有點臊,他插開話,問道:

  「有名字嗎?」

  老人回道:

  「叫文稷。」

  臧霸想了一下,對外面人喊道:

  「去將文稷喊過來,我有話要說。」

  外面的牙兵忙去外面喊了,不一會一個面目年輕,但頗有英氣的少年郎隨牙兵走了過來。

  臧霸看到這人後,內心更尷尬了,招手示意他過來。

  本來臧霸還在想怎麼說呢,那少年郎就已經看到躺在草蓆上的叔父,一下子就哭了出來。

  臧霸嘆了口氣,解釋道:

  「剛剛會上你叔父與我意見衝突,誰知道你叔父性子太烈,一言不合直接自戕了。你去看一看吧。」

  那文稷奔過去,雙膝跪著,神情悲痛。

  臧霸踱步過去,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慚愧,對文稷說道:

  「這大半還是我之過,你有什麼要求儘管提來,我都答應作為補償。」

  但誰知道文稷聽了這話後,直接擦完眼淚,對臧霸磕頭說道:

  「渠帥,我叔父的死雖是自戕,但歸根結底還是為了城外泰山軍,所以泰山軍才是我叔父死的罪魁禍首,我什麼也不要,只請渠帥能賜我衣甲一領,一張弓,讓我隨渠帥你一同出戰,我必要在戰場上為我叔父報仇!」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對這個叫文稷的少年郎刮目相看。

  而向來識人的臧霸更是直接看出了此人的不凡:

  「這小子是個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