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門吏的話,讓整個形勢變得緊張起來。
而此人也感受到了王叔的不對勁,壓根不等王叔回答,就徑直走到了第二輛馬車的前面。
就在他的手指將要碰到帷幕的時候,此人轉過頭看向王叔,卻說了這樣一句:
「現在世道亂的很,你們多小心。此去向南,還是要多結伴而行。」
說著再不去碰簾幕,折返回了車隊前。
之後雙方都無聲,沿著剛開闢出來的通道走向關門。
突然,一直默不作聲的王粲對著前面關門吏的背影喊了一句:
「大恩不言謝,不知道將軍怎麼稱呼?」
那關門吏沒有回頭,只傳來一句:
「某家不是什麼將軍,不過是小小的二百石軍吏。某也不是什麼大人物,叫王忠,來自扶風。至於你說的什麼大恩,那更是無稽之談。你們有傳符,我送你們過關,如是而已。」
王粲還待要說,王叔就忙不迭的回道:
「是的,是的,如是而已。」
說完,忙催動馬車,遠離了這裡。
當馬車進入伊闕關,他們身後的關門再次關上,也將外面的悲慘給隔開。
在關牆上,不斷有城門吏士虎視眈眈的看著下方的馬車,他們的眼中有貪婪,有衝動,但被某種其他原因給束縛住了。
而在外面趕車的王叔自然感受到了這種惡意,他感覺自己就是惡狼群中的孱羊,渾身上下都被檢視著。
他一刻不敢多留,生怕這些軍吏突然翻臉。
馬車出了關門,王叔還是不放心,直到他們已經將關城遠遠撂在了後面,王叔才可見的舒出一口氣。
這個時候,也感覺到氛圍緊張的王粲也額頭冒汗,但直到現在依舊硬生生忍住了。
直到兩架馬車一前一後進了一處桂花林,王粲才蹦下馬車,向著後面的方向恭敬行禮:
「鍾師,這裡安全了。」
沒錯,王粲後面的那輛馬車上,載著的正是從白馬寺逃脫的鐘繇。
鍾繇在白馬寺被攻破的那一刻就趁亂出了白馬寺,這一點上他一點也沒有盡到人臣之節。
但小皇帝已經敗了,他即便留在這裡徇死,又能如何呢?不如留有有用之軀,找到那個能真正匡扶漢室的人。
於是,鍾繇從白馬寺的地洞鑽走了。
當時還逃出來的還有侍中習郁,其人出自襄陽習氏,也是參與白馬寺行動的一員。
當時鐘繇和習郁分道而行,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後者在喬裝打扮成黔首的時候,輾轉反側了一夜,最後竟然選擇主動投案。
這是習郁自己想的,他發現自己天下之大,好像也無藏身之地。家族是不能回的,別的諸侯又是無君無父之輩,他看來看去覺得還是呆在小皇帝身邊算了。
於是,他從農家找來一身喪服,然後自己主動去雍門尋找幕府吏士。
就這樣,都已經跑出來的習郁,自己主動求死去了。
奇也怪哉!
但鍾繇的求生欲望,或者說是心裡的大抱負可比習郁強太多了。
他在出了白馬寺後,一路不停,先是去南郊的龍門山,投奔自己的好友陸尚。其人出自江東陸氏,一直隱居在這伊闕之間。
陸尚很講義氣,倒真的打算將鍾繇藏匿在山內。
但陸尚的門徒和族人們卻非常反對,他們拿當年張儉的例子來講這事的後果。陸尚和鍾繇的關係不說人盡皆知吧,但知道的恐怕也不少。
再加上龍門山距離京都那麼近,鍾繇藏匿在這裡必然會被發現。而到時候,他們豈不是要一同陪葬?
鍾繇看出了陸尚的為難,也不多說,當即離開,準備南下伊闕關。
但他知道,現在對他的海捕文書必然已經送到伊闕關了,他就這樣南下,那就是自尋死路。
就在鍾繇惶惶然的時候,他遇到了王粲。
說實話,他並不是王粲什么正經的老師,最多也就是有一句半句的提點。但王粲在路上認出鍾繇後,二話不說願意保護他。
這就是王粲的志,只要心中認定了某種東西,就是冒著殺頭的風險他也會去干。
此刻,桂花林下,鍾繇心神搖曳,他如何沒有想到自己竟然還能活著出關。
他複雜的看了一眼執弟子之禮的王粲,慚愧道:
「王君再毋以弟子禮我,受之有愧啊。我不過一背君逃人,苟且偷生之輩,當不得你這禮。而王君卻有古之豪俠之風,我真是有愧啊。」
王粲並不理會,而是安慰道:
「鍾師,所謂自己說也罷,他人講也罷,說到底都是要問心,問自己是不是這樣的人,問自己是不是還有大志向。如此才能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鍾繇愣了一下,整個人就像被閃電打了一下,呆愣的立在那裡,嘴裡不自覺的咀嚼著王粲的最後一句話。
「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也是被這句話所感,鍾繇的內心中好像生發出某種生機,他感激的看著王粲:
「王君,你這一番話著實點撥到我了。沒想到你年紀不大,卻有這般見解,真乃吾師呀。」
說著,鍾繇倒要給王粲行弟子禮。
卻不想王粲忙解釋:
「鍾師,這不是小子所能。而是鍾師身在局中,一時亂了神。當不得,當不得。」
於是鍾繇退而求其次,與王粲同輩相交。
有了王粲的開解,鍾繇心裡好了不少,但想到自己的未來,又不免感嘆:
「如今故國非國,有家無家,天下之大,何處有我鍾繇容身之所啊?」
王粲理解鍾繇這話的意思。
眼前的這位老師其實也是苦命人。
其家本是長社豪門,但在泰山軍攻破長社後,將他整個宗族都擄走了。再然後其人在關東清君側行動中,屢立功勞,但最後還是不能得志。
這一次輔助陛下恢復漢室權力又失敗了,可以說是真的家國破碎。
所以王粲也不知道如何安慰。
就在這時,一直不說話的王叔,突然問了這樣一句話:
「鍾郎君,王某是個粗人,有些事的確是弄不明白的。但還是有一些困惑,那就是鍾君未免將自己想得太大了,也將事情想得太多了。這天下山河,千萬黎庶,誰比誰高貴呢?縱然是鍾君和咱家主人,也不過是滄海一滴,又如何能改變這天下走勢。還不如隨波逐流,走一步算一步。」
直到這個時候,聽到這番話,鍾繇破防自嘲:
「是啊,這世間還真的是多我一個鍾繇不多,少我一個鍾繇不少。」
看到老師這番說話,王粲責怪的看了一眼王叔,正要給鍾繇解釋。卻被鍾繇打斷道,他岔開話題:
「王君,你們是打算去哪裡呢?」
王粲毫不隱瞞:
「我們是去荊州讀書去的。」
鍾繇點點頭,感嘆道:
「讀書好啊。如果還是過去的安靜歲月,我必然引薦你到潁川讀書,為你介紹天下的才俊。但可惜,現在也就只有荊州能容得下讀書聲了。這樣也好,這一路去荊州,有你家這位長輩同行,就算天涯也不過咫尺!」
王叔沒想到鍾繇胸襟這麼開闊,對自己的嘲諷一點沒有介意,還誇讚自己,心下倒有些慚愧了。
說到底王叔對鍾繇這個人是沒有惡感的,只是覺得他會連累自家主人。
畢竟關牆下的海捕圖影他都看到了,此人就是大將軍要緝拿的要犯,而現在自己小郎君包庇了他,也不知道會為還在京都的主人造成多大的麻煩。
只是看到鍾繇這樣君子,再多的話他也說不出口了。
就這樣,鍾繇還是在這裡和王粲等人分別了。
王粲他們依舊朝南,他們後面要從南陽穿過,進入荊州,進入那片和平的沃土。
而鍾繇則轉向東南,他想先回鄉看看,看看家族的墳塋是不是已經長滿枯草,無人料理。
但誰也不知道,他們這一別,再見時已是物是人非。
王粲並不知道,遠方的荊州正陷入戰火。鍾繇也不知道,他的前方,正有他的明主。
一切都是這樣無常。
……
奇絕的伊闕關上,關城校尉王忠正看著王粲的車隊消失在視野。
他邊上的部下不解:
「校尉,那車裡明明就是那逆黨鍾繇,為何不拿下呢?」
王忠嗤笑一聲,反問道:
「逆黨?哦,誰是逆黨?今日是逆黨,明天也是?你不想想我們幾個當年不也是逆黨?然後咱們親君側贏了,搖身一變成了正統。然後你再看袁氏,本也是權傾朝野,一下子被打成逆黨,一時樹倒猢猻散。但你再看現在?袁家不又起來了?所以呀,今天你看的逆黨,焉知明日不正逆翻轉?」
那部下恍然:
「所以校尉你是給咱們留個後路?」
王忠笑笑不說話。
這個時候,另外一個軍將,也是當年北軍的老弟兄問道:
「校尉,那你說這一次白馬寺之變,到底是誰贏了?」
王忠點了點關西方向,說了這樣一句話:
「這一場啊,贏的裝著沒來,輸的裝著沒輸。你說說誰贏誰輸了?」
眾人瞭然。
於是更有人細問:
「校尉,那你說咱們應該希望誰贏?」
王忠噗嗤一笑,搖了搖頭:
「我們啊,誰贏了就希望誰贏。」
眾人沉默,以為亂世求生之道不過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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