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不知所措,盛靈淵伸手在宣璣眉心一點。
宣璣頓時仿佛冰錐穿透了腦殼,身上的冷汗全變成冰碴,小風一掃透心涼,沸成一鍋粥的心緒也被外力臨時鎮定下來。
他第一反應是握住盛靈淵那隻點水成冰的手,像是努力想把自己手心的溫度傳過去。這動作曖昧得過了頭,兩人同時一愣,陛下還沒說什麼,宣璣先反應過來,反應很大地甩開了盛靈淵的手。
盛靈淵:「……」
溯洄後遺症嗎?
幸虧肖主任一個普度眾生的電話適時打了進來,宣璣連忙叨住了這根救命稻草,飛快地接起來。
「讓你們的人先別下來,撤出江州,」盛靈淵很快轉移了注意,沉聲囑咐道,「江州地脈怕是已經被這人魔吸乾了。」
宣璣開了免提,肖征聽勸,立刻對同事說:「情況不明,先撤——你們呢?」
「自帶交通工具,不用管我。」宣璣按了按自己的翅膀,「注意這邊能量監測數據可能被干擾了。」
肖征抽了口氣:「也就是說,七十年零事故,可能不是事故處理及時,是整個地區的異常能量都被吸乾淨了?那會造成什麼後果?」
「要只是吸乾淨就好了,最多是你們……『特能人』出生率下降,野生的山珍靈物長不出來——反正現在也都是圈在棚里養的,倒也不影響什麼,」盛靈淵幾天通宵看紀錄片,顯然已經對工業化社會有了初步概念,他目光往周圍掃了一圈,凜冽的北風不知從哪捲來許多細小的灰塵,打著旋地在他周圍轉,背後仿佛有一雙不懷好意的眼睛,「就怕他已經把地脈吞了。」
這話好像一顆火/箭/彈,連宣璣滿腦子「我是誰,我從哪來」的哲學聖問都給炸飛了。
連肖主任說話都帶了顫音:「你是說……」
「他把地脈同化了?」宣璣一陣毛骨悚然,「意思是說,現在整個江州都有他的觸角,每座山、每條河他都能隨便控制,每個能量監控上顯示的數字都是他捏造糊弄我們玩的……每個人都是人質?老、老肖,江州多少人口來著?」
肖征說不出話來。
再地廣人稀,這麼大一片土地,幾千萬人也是有的。
宣璣:「你儘快……」
他本來想說「你儘快聯繫黃局」,電話那頭突然一陣驚呼。
「臥槽!」
「那是什麼東西?」
「宣主任離開地面!」
「小心!快躲開!」
宣璣:「怎麼回事?」
王澤的大嗓門在一片七嘴八舌里突出重圍:「地面上有個大影子!目測有幾千米長,時速絕對過百,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我們透視眼看不清底細,朝你們游過去了!快閃!」
他話沒說完,宣璣已經感覺到了。
一股形容不出的陰冷氣息突然籠罩過來,此時分明是十里艷陽天,地面卻像雲遮日一樣「陰」了,大片的陰影像從地平線上「流」下來的,比奔騰的洪水還快。周圍烏鴉與麻雀、已經藏進洞中地下的貓冬動物們一窩蜂似的冒了出來,瘋狂逃竄。
宣璣一側身讓過一隻慌不擇路的麻雀,那麻雀卻在和他擦肩而過的時候,忽然停下了。
緊接著,鳥雀落下,走獸剎車,同一時間,所有動物凝固在了原地。
然後它們隨著陰影逼近,緩緩轉過身來,面向盛靈淵,整齊劃一地一歪頭。
像一出荒誕恐怖的傀儡劇。
手機信號在一片盲音里中斷了,宣璣聽見一個空靈的聲音從空氣、土地、四面八方鑽進他耳朵,回音似的繚繞不休:「參見陛下……陛下……陛下……奴恭候……恭候……恭候多時了……」
一條影子從地里鑽了出來,它通體銀白,閃閃發光,像水銀捏的,落在地上大概是個人形,但身體輪廓不停地變,忽男忽女、忽高忽矮,一會尖下巴、一會圓臉,它像擁有無數張面孔,倉促之下犯了選擇恐懼,拿不定主意戴哪一張見人。
人影就這麼沒準主意地變化著,一團水銀似的,朝盛靈淵流了過來,宣璣手裡兩枚硬幣立刻彈出,帶出兩條火龍,圍著盛靈淵轉了一圈,燒出了個火圈,把那「水銀人」擋在了三米以外。
「水銀人」堪堪在被火燎著之前停了下來,轉向宣璣,歪頭「打量」了他片刻,用很古老的口音說:「怪哉,我從未見過你,但又似曾相識。」
「可能因為我帥得太標準吧,」宣璣滿臉都是戒備,並拒絕搭訕,「沒您那麼多高級嚇人創意,見笑。」
「好討嫌的一張嘴,」那「水銀人」不怎麼在意地笑了一聲,很快對他失去了興趣,轉向盛靈淵,「陛下,您可想起奴了?」
盛靈淵一笑:「承蒙方才的溯洄提點。」
方才的溯洄?
宣璣一愣,剛才他看見的記憶里確實有一個影人……這魔頭是當年高山微煜王獻給陛下的影人?
那個化形一半就被打斷的小可憐?
影人的聲音幽怨了起來,「奴因您而生,可您非但不要奴,竟還一點也不記得了,奴好傷心啊,只好使了些小手段提醒您憶起舊事。」
盛靈淵溫文爾雅地說:「人老了,記性不行,多有辜負,不要見怪。」
宣璣:「……」
這老不要臉,這麼肉麻的話他怎麼張嘴就來!
影人聽了,不停變化的身體輪廓慢慢穩了下來,他抽條拉長,最後凝固了下來,雖看不清五官,但那身形頎長挺拔,穿著鮮亮的古裝,透著股鮮衣怒馬的少年意氣。
影人連聲音也變成了清亮的少年音,委屈地說:「當年我懵懂地寄居於珠蚌中,被微煜王選中,做了禮物。初見陛下即驚為天人,迫不及待地想要化形認主,卻被人中途打斷……奴一直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
盛靈淵說:「你無辜得很,只是朕不養影奴,事後也派人放你自由了,自可另尋他主。」
「影人是擇主的,」影人幽幽地說,「見過了陛下,這世上的人,還有誰配讓奴甘心化形?」
盛靈淵八風不動地一彎眼角:「謬讚,承蒙錯愛。」
「陛下半人半妖、身負神鳥血脈,後又成天魔身,您非神非魔、非人非妖,在世上獨一無二。要是奴能化形成功,變成您的同族,不知道會是個什麼模樣。奴那日有幸沾染了陛下一點天魔氣,雖然化形被打斷,但從此生靈根、開智慧,倒是得了別的好處。」
盛靈淵一挑眉。
「奴不再是純粹的影人了,不再需要依附他人為生,不必畢生以滿足凡俗的妄念為業,不必一生一世只追隨一個主人。奴成了……影族開天闢地以來,唯一一個自由身,」影人笑了起來,「全拜陛下所賜啊。」
這話光從內容上聽,宣璣感覺影人就快結草銜環、以身相許了,最差勁也得給陛下送個「救苦救難」的錦旗,可不知為什麼,他就是從那清澈的少年嗓音里聽出了深深的惡意,立刻戒備了起來。
下一刻,盛靈淵一把揪住他衣領,猛地將他往身側一帶,一道厲風從腳下土地上飛了起來,幾乎擦著他的鼻尖刮過——影人居然進了他的火焰圈!
宣璣瞳孔一縮:「它怎麼進來的?」
「這影人已經同化了江州的地脈,每一寸土地都是魔物的一部分,別說是凡火,就算你用純白離火畫一個圈,他也照樣可以從地下鑽出來。」盛靈淵輕輕一捻他翅膀,將他往上一托,「離開地面。」
「你往哪摸!」宣璣翅膀異常敏感,被他摸得差點奓毛,一把扣住盛靈淵的手腕,將人往天上一帶,宣璣怒道,「土地是公有制的,你們這些封建法盲!」
影人一擊不成,又像灘水一樣化開,輕笑一聲,滲入地面消失了。
宣璣一伸手,兩枚攜著火的硬幣在地面上滾了起來,碰到魔氣就炸,一時間燒得四下火花四濺:「你一個翻身農奴,不趕緊偷偷摸摸去把歌唱,千方百計想害解放你的人是什麼毛病?」
「解……放……你懂什麼?你不知道一解一放,其實是兩個字嗎?」黑影上裂開張大嘴,一張一合地說,「『解』是從束縛中鬆綁,『放』是放逐到無邊世界,我無辜無過,為何要遭此極刑!」
宣璣:「你有病吧?」
「我被強開靈智,無處可去,用未化形之態行走人間,只想找一個立足之地,那些年我顛沛流離,跟過人、妖、半人、類人……輾轉在無數人手裡,可是戰亂年代,命如草芥。拜陛下所賜,我不會隨主人而去,主人一死,我就又得退回到未化形的樣子。」
「總是前個主人剛死,我就又被敵方撿去,頭天還跟人這一方人馬稱兄道弟,誓死相隨,明日又隨另一方人與舊友刀劍相見,宛如死仇。」
「我想去找您,陛下,哈!可是人皇皎如明月,何等人物,哪是小奴這種卑賤之物沾得上的?反倒陰差陽錯地遇上了陛下身邊的微雲,被他收留了幾年,好歹過了幾年安穩日子。」影人的聲音突然從清爽的少年音變成了一個很溫柔的女聲,地面上的黑影也生出了雲鬢長裙。
「微雲是能溝通天下金鐵的『天耳』,小心!」
盛靈淵話音沒落,就聽見「叮」一聲輕響,宣璣打進地面的兩枚金屬硬幣被揉成一團,反彈了出來,攜著火光反噬主人。天魔黑霧立刻擋在兩人前,帶著火苗的硬幣像兩把利刃,勢如破竹地從層層黑霧中穿了出去,被盛靈淵一把撈進手心裡。
硬幣在他掌心化成鐵水,流回宣璣身上,陛下手心也給朱雀火燙得見了骨,宣璣瞳孔一縮,額間族徽紅得要滴血。
「可是微雲殿下也死了,我這新近投胎的孤魂野鬼,又被您的清平司總司占去。」
溫柔的女聲變成了脆生生的少女音,隨後又變成低沉的男聲,雌雄莫辯的坤腔……
隨著他訴說,整個江州大地都震了起來,天上轉眼雷雲涌動,一道妖氣森森的雷落下,直接引燃了不遠處的枯草,隨後狂風攘起,天雷與地火勾結著,迅速在北方乾燥的空氣中起了勢,煙塵四起。
緊接著,那些臊眉耷眼的挨冬小動物們一個個悽厲地慘叫起來,只見麻雀長出了三尺長的尖喙,鳥身驟然膨脹,鳥爪變成了一把鋼刀,巴掌大的小野兔咆哮一聲,就地變成了一座小山,鬃毛聳立,長長的獠牙從嘴裡頂了出來。
與此同時,江州全境停電,大火在蔓延,而氣溫反而在降——
「我在清平司那些多情的大能身邊輾轉了一世又一世……陛下,影人成魔,你可曾聽說過比這更離譜的事麼?你看看我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全是您的天恩啊。」
「不必客氣,」一隻變成鳥怪的烏鴉在盛靈淵兩米處分崩離析,炸成了一團血霧,盛靈淵笑意不減,「上天有好生之德,這都是你自己刻苦修出來的。」
「可我還沒有修成正果,」影人喃喃地說,聲音從四面八方響起,「我要……脫離這卑賤的影族身……我的陛下啊,你剖血脈、跳赤淵,從不惜命,世於你如牽累,既然你這樣厭棄天魔身,不如把這累贅心役舍給我……」
他這句話沒說完,一道雪亮的白光驟然刺破了黑霧,影人慘叫一聲。
宣璣雙翼上烈火乍現,怒張的火焰把原本就寬大的翅膀拉長到不可思議的地步,恍如傳說中消逝在歷史長河中的神鳥。灼眼的長羽化作流星箭,一箭洞穿一隻巨獸的額頭,正穿進地面黑影的咽喉里。
連日來被盛靈淵用大草原虐出來的神識正得用,他懸在半空,精準地找到了影人的要害,一「箭」下去,地面流血似的冒出了水銀狀的液體,被大火和煙塵卷著蒸發上天。
宣璣:「他跟你有半毛錢關係,什麼就『你的』陛下?」
你要天魔之軀?你算哪根蔥?老子還排著隊,拿著「愛的號碼牌」呢!
他回手從身後一抹,不等盛靈淵阻止,一把羽毛化的箭已經落了下去,打算把大地和影人一起紮成篩子。
一直遊刃有餘的盛靈淵卻突然感覺到了什麼,臉色忽然一變,一把拽住宣璣的手肘,倏地往高處躥去——只見地面上流出了大量水銀似的「血」,遇火即蒸發,瞬間蒸出了大量的黑霧,竟與真正的天魔氣如出一轍,朝兩人撲了過來!
宣璣:「這什麼盜版?」
影人歇斯底里地大笑:「微雲與清平司不過陛下家奴,陛下想必看不上這些奴從他們身上拿的雕蟲小技,那麼奴今日就將從陛下身上拿的東西還給您吧!」
宣璣一愣,這影人當年化形被打斷,卻還是從盛靈淵身上偷走了天魔氣,而且那一點天魔氣竟能為其所用。
難怪他會傀儡術!
盛靈淵的神色冷了下來,兩股一模一樣的天魔氣在半空中相撞,陛下袍袖間黑雲如蒼龍,山洪似的壓了下去,直接將那地脈養了三千年的冒牌貨按住了。然而就在這時,電光一閃,一直嚴防死守天魔的天道居然這時候來添亂!
電光石火間,盛靈淵倏地一轉身,回手將宣璣按在自己懷裡,龍捲風似的黑霧卷到他身後,凝成一個巨大的盾,生生扛了一道幾十米粗的雷柱。
魔氣凝的盾瞬間在天罰下稀碎,盛靈淵喉頭一腥,宣璣的肩膀差點讓他攥碎了,這拉偏架的神雷一出手,形勢頃刻逆轉,地面上的黑霧攘了起來,劈頭蓋臉地將他倆埋了進去。
宣璣的翅膀一下消失了,兩人狼狽地從半空中掉了下去,宣璣心裡髒話已經滾成了彈幕,下一刻,眼前一黑,「噗通」一聲,滾進了冰涼的池水裡。
盛靈淵飛快地捏了個手訣,一個氣泡從他指尖冒出來,迅速膨脹,將兩人包了進去。巨大的浮力止住了他倆下落之勢,輕輕地把他們託了起來。
「嘩啦」一聲,宣璣從水裡冒出頭來,咳了個昏天黑地,一時說不出話來,只好朝天上豎了根中指,然後七葷八素地被水衝上了岸。
盛靈淵已經先一步飄上了岸,人在半空中,身上沾的水已經全凍成了冰碴,腳落地時輕輕一震就紛紛掉了下來。
「什麼鬼!」宣璣五指做梳,把濕淋淋的短髮往後一掀,「還有沒有天理了!那妖魔鬼怪非法占地,把地脈都蘸醬吃了,這他媽天道到底是哪邊的?」
「兩害相權取其輕,相比區區一條江州地脈,當然是赤淵要緊。」盛靈淵可能是被雷劈慣了,情緒比較穩定,「借火照個亮,看看這是什麼地方?」
宣璣打了個指響,搓出了一簇小火苗:「神識被禁了?」
「這是天魔幻境,在此間,眼耳鼻舌身意皆通六/欲,自己都忘了猴年馬月的記憶也會被翻出來。」盛靈淵借著他的火光打量周遭,隨口解釋道,他倆落水的地方是一個園中池,周圍亭台山水都是人工精雕細琢的,氣派非常……異常眼熟,「這是……」
宣璣:「度陵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