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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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靈淵掃了他一眼。閱讀sto55.COM

  「呃……」宣璣卡了下殼,即興瞎編道,「歷史博物館有……那個復原的3D地圖。」

  「你知道得還不少。」好在陛下也不知道什麼叫「復原圖」,算是暫時糊弄過去了,盛靈淵一哂,輕車熟路地順著池邊小路穿過花園,從牆上掰下了一盞宮燈,對宣璣說,「看來是沖我來的了。」

  宣璣一身滴湯掛水地跟上他,聽了這話,眼神閃了閃,心想:「那倒也不一定。」

  度陵宮的深夜安靜極了,和古裝電視劇不一樣,這裡落鎖宵禁後,沒有值守巡夜的衛兵,仆侍都在自己的位置上老老實實地待著,不得擅自走動,只有宮燈閃爍著幽暗的光,照著肅穆的宮牆,壓抑得像座鬼園,讓人喘不上氣來。

  「為什麼這麼安靜?」

  「度陵宮地基上繪著八部山海陣,所以不設巡夜。半夜走動覺得有些不適是正常的。」盛靈淵沒回頭,卻仿佛感覺到了宣璣不舒服,說著抬起宮燈,照見不遠處一尊石雕的上古獸神像,那獸神帶著原始的野性與戾氣,眼珠被燈光一晃,立刻有流光閃過,仿佛有靈魂,猙獰欲嗜人,「陣眼上立了六十四尊洪荒先天靈物鎮守,眼熟吧?這幾位最近幾天都打過你。」

  宣璣:「……」

  他該說榮幸之至嗎?

  「對了,」盛靈淵提起這茬,可能是想起那小妖的學渣表現,「你爪給我。」

  宣璣面無表情地盯著他。

  盛靈淵:「尊手,行了吧?」

  「干什……嘶!」

  宣璣攤開手掌,就見陛下也不怕燙,用手指蘸著融化的燈油,在他掌心畫了道「清心符」。

  清心符的當代改良版很常見,不少特能都會,這玩意效果跟風油精差不多,基本就是清涼一下、提個神,考試前抱佛腳時候用得最多。可是盛靈淵這道符一成,宣璣瞬間就覺得滾燙的燈油瞬間成了液氮,他整隻手凍得發疼,好像關節都僵住了,本能地把手縮了回去,攥緊了拳頭。

  不可思議的,這一攥拳,刺骨的冰涼立刻消失了。

  宣璣試著把手指開合了幾次,發現他的手指稍微一鬆弛,立刻要被凍一下,非得一直吃著勁、用力攥緊拳頭才行。

  「握好,記著一會兒無論看到什麼,不可動喜怒嗔懼,」盛靈淵說,「知道什麼是心魔嗎?」

  宣璣覺得自己知道,畢竟各種玄幻小說里都用濫了,但一時又概括不出來,只好含糊地說:「好像……就是想不開的事?」

  盛靈淵:「……」

  陛下仰頭看了一眼度陵宮上壓抑的天色,又想起這小妖風生水起的凡俗生活,差點又沒忍住要嘆氣。

  「人人都有想不開的事,不過非修行者其實談不上心魔,」盛靈淵委婉地說,「凡人要麼早晚勞作,為生計所迫;要麼花天酒地,沉溺感官。就算在屋裡老老實實坐著,眼睛都不離你們那小盒……那個『手機』,眼手心沒一刻停歇,忙得沒地方長心魔。」

  宣璣:「……」

  哦,行吧,網癮人士不配擁有心魔。

  「你們現在的所謂『特能』只訓練『術』,不修心。過去的修行者不一樣,閉關入定起來少則數日,多則幾十上百年,期間斷絕外物、叩問天地、內省其身,只有這時,種種執念才會被無限放大,才會生心魔。心魔以你七情為土、六欲為霖,自你心生、再反噬於你,常年勘不破,就會把自己心力耗盡,以至走火入魔。」

  當代一些心理學家也認為過度自省有害身心,很多焦慮和抑鬱症狀都是與外界缺少交流,注意力向內引起的。

  宣璣大致聽明白了:「所以為什麼要修行?」

  節能減排嗎?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在空曠壓抑的度陵宮夜色里,只有三丈的宮燈下,「噠噠」的腳步聲相伴,盛靈淵雙手背在身後,緩緩地說:「十丈紅塵如一溫室,花花世界繞身,裹挾你向東向西,也護著你不受心魔糾纏,讓你稀里糊塗地過完凡俗一生。修行者自請流放於紅塵外,蕭瑟獨行,求大道、求長生。修行者看凡俗,覺得他們蒙昧不自由,凡俗看修行者,大概也不明白苦修的長生有什麼趣味——都有道理,個人選擇而已。」

  可能因為他自己做事就沒什麼底線,作為一個生於三千多年前的古人,盛靈淵開明得讓人意外。身為局中人,他看待政敵、妖族敵人的視角異常平和,幾乎是帶著歷史高度的客觀,他似乎能理解一切存在的道理……難怪對當代社會種種接受度極高。

  修行者看凡人,想必就如凡人看影人。

  純白的雪看多了會雪盲,純白的前路會讓人心盲,得有極堅韌的心志,挨過極大的自我消耗,才能不被天高地迥的自由求真之路壓死。

  影人本可以隨波逐流地過一生,卻被盛靈淵無意「叫醒」了,在天生的奴性和清醒中反覆掙扎了三千年,難怪他恨陛下恨得咬牙切齒。

  微煜王因貪入魔,巫人因痴生恨,影人的人魔……竟然是因遠生嗔。

  三個類人族,三個人魔,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都是因盛靈淵這應劫而生的天魔而起,人族當年為了翻身,祭出天魔鼎打開魔盒,絕地翻身,也埋下了深遠的隱患。萬事萬物,似乎永遠是牽一髮而動全身的,稍一思量,就覺得那些草蛇灰線觸目驚心。

  宣璣盯著盛靈淵的背影,忍不住出了神……陛下也曾經斷絕外物,孤獨地叩問天地嗎?

  那麼他叩問出了什麼呢?

  「一般心魔需要長期修行才有生長空間,而這個天魔幻境,簡單說,就是個快速往你心裡栽心魔的陣法,」盛靈淵這魔物的祖宗慢條斯理地給後輩科普,「在此間,你平時壓在心裡的、想不起來的種種,都會被幻境挑出來,一旦你七情動,就算你不是修行者、知道這裡是幻境,也會變成心魔宿主。」

  也就是說,這個幻境空間相當於一個「心魔病毒」加速器。

  宣璣:「那怎麼破陣?」

  盛靈淵說:「不必破,維持這麼個天魔幻境是相當耗神的,就算他把江州地脈抽乾了,多不過一時三刻,也就自己崩了——只要你捏好我給你的清心符,別被他勾起心魔,變成這個幻境的充電器,一會兒它就熬沒電了。」

  宣璣:「……」

  他居然連充電器都能拿來打比方!

  再讓他在現代社會晃蕩幾天,他是不是就能直接抓幾隻雷系特能,徒手修理電瓶了?

  「不對,」宣璣回過神來,「那怎麼就只有我需要注意?您剛才不是說這幻境是沖您的嗎?」

  幾個意思?瞧不起誰呢?

  盛靈淵笑而不語。

  宣璣:「陛下,您這是歧視嗎?我……」

  盛靈淵挑起宮燈,一座眼熟的宮殿已在眼前,檐牙雖高,卻異常壓抑——這是人皇寢殿,宣璣夢見過。

  「東內寢宮,朕在這住過二十多年。」盛靈淵導遊似的介紹,「走吧,帶你進去逛一圈。」

  說話間,正好一隊內侍魚貫而入,盛靈淵就提著宮燈跟在這些宮人身後。

  殿內已經熄燈了,宮人們都統一穿著軟底的布鞋,袖口紮緊,快步經過的時候,就像一群警惕的狸貓,沒有一點聲響,沒人抬頭,大氣也沒人敢喘一聲,來到內殿門口,就安安靜靜地跪了一排,等裡面傳喚。

  宣璣發現他們每個人都抱著個陶罐:「這是什麼?」

  盛靈淵沒回答,這時,領頭的宮人在殿外,用比耳語高不了多少的聲音小心翼翼地說:「陛下,新一批的『驚魂』燒好了,按您的吩咐,分量加了三成。」

  內殿裡傳來一個冷冷的聲音:「放下,出去。」

  內侍們大氣也不敢出,將陶罐碼好,隨後快步退出,寢殿裡眨眼間鬼影子都不見一個——武帝寢宮內殿不留人,最貼身的侍從也得在外殿候著,夜裡無召而入是死罪。

  「驚魂?」宣璣扭頭問,「那不是巫人族那個惡咒嗎?」

  他記得阿洛津那熊孩子小時候被他爹吊起來打,好像就是因為偷了大聖的「驚魂咒」放在盛靈淵的枕頭底下。

  盛靈淵抬腳走了進去:「嗯。」

  內殿的床帳掀了起來,三千年前的陛下伸手招來一個陶罐,兩個盛靈淵相距不過兩米——好在穿著打扮不同,不難區分。

  宣璣總覺得兩個陛下靠太近會發生什麼意外,忙拉住盛靈淵的風衣袖子:「等等,您是不是不能太靠近自己?」

  「不礙事。」盛靈淵平靜地注視著當年的自己,「只有心神動,被幻境所迷,內外不分,才會跟記憶里的自己融為一體。」

  宣璣順著他的目光看向當年的陛下——記憶里的盛靈淵面無表情地掀開陶罐,陶罐裡面是一些古怪的樹葉,上面用某種秘法燒出了圓滾滾的巫人語,陛下捻起一片看了看,然後將整罐「驚魂咒」全倒進了床頭的香爐里。然後他把香爐放在床頭支好,不慌不忙地除去外袍,一副習以為常的樣子躺下。

  香爐里的「驚魂」葉子緩緩地捲曲著,冒出讓人膽戰心驚的白煙,緩緩籠罩住床上的人。

  宣璣吃了一驚:「他……您幹什麼,不要命了?」

  拎著宮燈的盛靈淵老神在在地說:「驚魂而已。不是跟你說過麼,驚魂雖然會讓人做噩夢,也是能錘鍊人心智的好東西……」

  「什麼鬼?」宣璣皺起眉,體會到了對付沉迷保健品的長輩的疲憊,「這都有科學依據嗎?心智這玩意是不可能靠噩夢錘鍊出來的,要不然驚魂就是『健腦器材』,不叫『惡咒』了。我看這玩意只能錘出睡眠障礙和神經衰弱——您那偏頭疼沒準就是這麼來的……誰在外面?」

  寢殿外傳來一陣輕且急的腳步聲,有宮人輕手輕腳地點了燈,一個人影打在窗上,不敢進來,也不敢出聲,就靜候在那。

  燈一亮,驚魂燒出來的白煙倏地散了,已經閉上眼的盛靈淵被驚動了,略有些不悅地開口問:「什麼事?」

  跪在門口的人輕聲回道:「陛下,微雲殿下回來了。」

  床上的盛靈淵聽了,立刻從床上翻了起來,急匆匆地拂袖一掃香爐,滅了驚魂,他連語速都快了幾分:「帶他到南書房稍等,朕這就過去。」

  說完,他等不及內侍送上衣服,不講究地將方才換下來的外袍直接披上,匆忙一裹,便往外走去,頗有跣足倒履的意思。陛下天性穩重,向來不是急脾氣的人,宣璣跟他相處這麼些日子,就沒見他急赤白臉過,瞬間想歪了,懷疑他跟那個微雲有什麼不正當關係。

  對了,他還親手替微雲封墓來著!

  胡思亂想著,宣璣和盛靈淵跟著記憶里的陛下來到了南書房。

  微雲回來得急,南書房連火都沒生,此時來人了才點上燈。屋裡冷森森的,內侍只好先給他個暖手爐抱著。

  宣璣見到了活的微雲王子,發現此人活著的時候也是一張苦大仇深的遺像臉,並沒有比海底那屍體喜慶到哪去。

  「參見陛下。」微雲說著下拜,只見他一身風塵僕僕,頭髮不知幾個月沒洗了,沾滿了露水,打著綹,褲腿上都是泥點,「陛下恕罪,奴趕路匆忙,不及整理衣冠。」

  「快起,阿雲辛苦了。」年輕的盛靈淵一掃方才不許內侍出聲的高冷,連聲吩咐人給他端了一碗熱湯。

  微雲謝恩喝湯,前後也就幾分鐘,年輕的人皇卻好像椅子上長了釘子,坐立不安地連換了幾個姿勢,勉強耐著性子等他放下碗,才屏退左右,急切地問:「怎樣,找到線索了嗎?」

  微雲恭恭敬敬地回答:「是,陛下,臣探訪了有翼一族,您描述的劍靈原身通體緋紅,頭頂祥瑞、所生蛋殼有五色流光,此等靈物,只可能是神鳥朱雀一族。」

  盛靈淵聽完先是一愣,隨後坐定了,沉吟著用手指敲著膝蓋。

  「不可能,」好一會兒,他搖搖頭,沉聲道,「朱雀一族幾十年前就被妖王滅族了,以九馴的手段,不會不斬草除根。」

  「是,但此間另有隱情,」微雲回答,「您知道,妖族中,越是出身高貴,越是難得子嗣,朱雀一族是上古先天靈物,身負神力,更是繁衍艱難,近百年只得了一隻新後裔,不巧趕上當年妖境內靈氣流失,很多尋常小妖出生就是死胎,神鳥一族也未能倖免,族長並幾位長老親自護佑,到底也沒能保住這隻小朱雀——那蛋殼上本該有五色祥雲流轉,祥雲卻凝滯不動,裡面是個孵不出的死胎。南明谷事變的時候,這不得出世的死胎剛剛入土為安。」

  盛靈淵:「死胎?」

  「回陛下,妖族因成型時靈氣不足而無法出生的死胎,並不是人族理解的死嬰,它是一種非生非死之態,妖族把這樣的死胎稱為『天靈』,有不少秘術會用天靈做引。」

  「你是說……」

  「如果奴沒猜錯,天魔劍靈的原身,恐怕就是這隻朱雀天靈。當年被人族從蛋殼裡剖出,在大天魔祭中,以八十一條背負人族氣運的高手獻祭,成就天魔劍。陛下您想,以天魔劍之威,豈是尋常小妖之身受得住的?非得是身負神魔之能的先天靈物才行啊。而且當年天魔劍出世之地,正是朱雀神廟。」

  信息量太大,宣璣在旁邊都聽呆了。

  那年輕的人皇帶著幾分不像他的急躁說:「你之前說,找到劍靈原身,就有辦法修復天魔劍,那如果真像你所說,他原身是朱雀……」

  「朱雀天靈,陛下,天靈煉器有其特殊性,容臣細稟。」

  盛靈淵一擺手:「說。」

  「一般劍身破碎,劍靈一定會隨之灰飛煙滅,但我翻遍我族煉器典籍,發現一次意外——有一把長劍劍身折斷,因那劍身是千年玄鐵所制,材料實在難得,所以劍主人找來一位我族天耳,想重煉把劍,該劍靈的原身是一隻兔妖天靈,第二次煉器,那位天耳前輩考慮到劍主用慣了原來的劍,想儘可能還原,於是也找來一隻兔妖天靈做器。那位天耳前輩將玄鐵劍重煉後,發現裡面的劍靈竟然『死而復生』。」

  年輕的人皇眼睛倏地亮了,看得宣璣一怔,那是他從來沒在三千年後的盛靈淵眼睛裡看見過的光。

  「我族先輩認為,這應該是『天靈』的特性,您知道『天道術規』,將生靈煉器,屬於『類同生死』,是二等天道,須得讓位於一等天道——『生老病死』,但用天靈煉器不同。天靈本來是非生非死之物,因被煉成器而生靈智,此乃『生』,這樣一來,器靈為一等,器身為二等,器靈很可能可以脫離器身而生。生靈煉器的關鍵是『血』和『骨』,血為靈之源,骨為靈之形,假如我們能找到同源的骨和血,以同等條件再煉一次天魔劍,或許能救回劍靈!」

  宣璣一愣,轉頭去看身邊那個三千年後的盛靈淵。

  再次降臨人間的人皇陛下一身石色長風衣,很時髦地沒系扣,波瀾不驚地提燈靠牆而立,漠然地注視著三千年前的自己,渾似事不關己。

  「是有這麼回事,」見那小妖一臉震驚,盛靈淵說,「朕的劍不是折了麼,當年微雲這個『天耳』就在身邊,不用白不用,朕曾令他去尋找修復天魔劍的辦法。」

  他說話的語氣很隨意,仿佛這只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宣璣卻敏銳地發現,盛靈淵的自稱變了。

  這裡是天魔幻境,天魔幻境裡一草一木,都是為了勾起天魔而生的,不可能有無關緊要的事。

  宣璣又想起那個神秘的木娃娃,盛靈淵很少會把話說得很死,為什麼他斬釘截鐵地認為,那木頭娃娃不可能是知春刀?

  不知道為什麼,他心跳得快了起來,拳頭不由自主地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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