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起丹離身邊那個影人孟夏,盛靈淵就又開始頭疼。
丹離多次上書,說失主的影人應當妥善處理,還提出過一整套防控影人的方案——有些人對影人感情太深,不忍影人殉葬,往往故意留個遺願給影人,命他們獨活。
可惜影人天生就不是當鰥守寡的料,他們依附主人而生,終身隨主人心意變化,主人一死,影人也就沒了生命力。這種不老不死之族不知變通,漸漸會變成一塊能說會動的活牌位,永遠不能適應新環境,偏執成狂,久必成害。
丹離眼光極准,後來果然如他所料,失主的影人成了災,啟正四年,帝都就出過一起聳人聽聞的案子——禁軍郎中令孫充滿門被殺,一家老小百餘口,屍體齊刷刷地在中秋之夜懸了梁。這事震撼朝野,甚至驚動了內廷,盛靈淵著清平司總司親自督辦,清平司大能傾巢而出,半月後抓住兇手,正是孫家祖父留下的影人。
老人死後遺願是「子孫和樂」,本來是句祝福,結果成了孫家的詛咒。因為這個影人,孫家不許分家,一大幫親戚被迫擠在一起過日子。不管發生什麼事,每個人在家都必須要笑,臉色不夠好看就有遭家法處置的風險,全家進進出出,都掛著張紙人似的笑臉,渾似陰宅。孫將軍不堪忍受,暗中和同輩幾個兄弟謀劃除掉這個影人,事敗,被影人反殺。
那之後,朝廷不得不在全國清查失主的影人。
最讓盛靈淵來氣的是,這位偉大的帝師道理都明白,輪到他自己,卻給他來了一出「情關難過」——丹離下獄之前,大概預感到了什麼,事先放跑了影人孟氏。
清平司追查失主影人的符咒和追蹤術都是丹離留下的,對上丹離的影人,簡直就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一支精銳暗衛足足追殺了那孟氏四年,影人沒逮著,自己折損過半,最後要不是孟氏不知為什麼找死,擅闖赤淵,被赤淵外圍大陣斬下,還不知道要遺害人間多少年。
肖征問:「逃難的時候身邊還帶個影人,這也太桃色了,不是真的吧?」
「當然只是鄉野傳聞,丹離後來不是都滿門抄斬了嗎,身邊不管是人還是影人都沒逃過去……再說方才那位人高馬大的,看身量也不像個女人吧,」盛靈淵回過神來,懶得多說,將這話茬一帶而過,又順手在宣璣的胳膊肘上輕摑了一下,「你不要亂打岔。」
宣璣乖乖地閉了嘴,他冷眼旁觀,這老魔頭雖然隨時殺人不眨眼,但對外人態度一直挺平易近人,給他一個身份,他就能順杆爬著融入環境,這會兒你一言我一語地跟眾人聊起影人,還能不斷根據別人的口癖調整著自己的口頭語用詞,相處得十分融洽——丁點也看不出來幾個月以前,他還是被千人活祭召出來掀翻異控局的。
只有在他這裡,仗著互相交過底,算半個「同盟」,老魔頭才在私下肆無忌憚地暴露他的不是東西。
然而宣璣悲哀地發現,自己被這樣區別對待,非但生不起氣來,還生出一點詭異的滿足,他感覺自己可能是「渣賤小說三百篇」看多了,被賤癌傳染了。
「我倒有個看法,」王澤磨蹭著下巴說,「宣主任說這傀儡術是丹離發明的,那肯定不止他一個人會吧?盛瀟不是他徒弟嗎?」
宣璣:「……」
這位大哥你有事嗎?
王澤還心大如海地拍了拍盛靈淵的肩膀:「哎,兄弟,說的不是你啊,此『盛瀟』非彼『盛瀟』——你看你這倒霉劍銘起的。」
陛下撐著頭,毫無破綻地賞了他一個微笑。
宣璣本著人道主義精神,試圖拯救這條世界上臉最黑的禿鯉魚:「別瞎說,你有歷史依據嗎?」
「有!我還有專家文獻呢!」王澤把自己的手機屏幕展示給眾人看,屏幕上首先蹦出來的就是武帝在歷史書上的畫像,身披戎裝,一張四方金剛臉,跟廟裡的托塔天王用的一套建模,「你們看這位大齊武皇帝,傳言說,他身長九尺,器宇軒昂——就長這樣,天庭飽滿、地閣方圓,臉大嘴闊、虎背熊腰!這麼個威武雄壯的漢子,那方面不可能不行對吧?可他一輩子沒娶老婆,連兒子都是過繼的,你們細品一下,怪不怪?」
宣璣:「……」
盛靈淵饒有興致地將那威武雄壯的大漢端詳一番,捧哏道:「怪。」
王澤就接著說:「所以專家有個推論——我跟你們說,這專家可牛逼了,最新一版本的初中歷史教材修訂就有他——他說盛瀟很可能有個不能娶進後宮的配偶,比如他可能是個同性戀。我看這位專家雖然牛逼,但畢竟是普通人,想像力有限,這個『不能娶進後宮的』,除了可能性別不對,還有可能種族不對啊!比如一個男影人,又同又非人,一套齊活了,跟剛才咱們看見那個綠眼睛也對得上,是不是?」
陛下含笑點頭:「有理有據。」
宣璣徹底閉了嘴,感覺某位王姓先生已經仙丹難救,可以直接預約火葬場頭一爐了。
王澤掰著手指道:「你看,到目前為止的幾場陰沉祭,頭一場那位出場退場太匆忙,身份不明,先不研究他,後面這兩位——巫人族的大魔頭,誰封印的?盛瀟。高山人的大魔頭,誰給片成刺身的?還是盛瀟。三大類人族,為什麼只有這個影人的大魔頭沒有被封印?」
眾人先開始覺得他扯淡,聽到這,居然有點被說服了,紛紛順著他的思路思考起來,連盛靈淵都沉吟片刻,問:「那照你看?」
「歷史細節咱也不知道,」王澤說,「但武帝不是跳岩漿口死的嗎?現在咱不是懷疑赤淵和所謂『魔』一脈相承嗎?我大膽地假設一下,沒準那個影人當年跟著跳了,被赤淵火一燒,燒出了什麼物理化學反應,往外『噗』一噴,成魔了呢!」
成魔竟然還有音效,盛靈淵笑出了聲。
宣璣忍無可忍:「去你的,爆米花呢!」
肖征早知道王澤嘴裡不可能吐出象牙來,把黑鯉魚踹到一邊,他說:「說正經的,影人的戰鬥力怎麼樣?有什麼特性?」
「沒有,影人能繼承主人的一切能力,主人能飛天遁地,影人也就可以。主人文弱一些,影人也就好對付一點。」盛靈淵說,「不過成了『人魔』,一切就都不好說了。」
肖征聽了,立刻轉身聯繫徵調各級安全部門,要求按照特級異能事件處理,三大特種部隊負責人隨時待命。
說話間,江州清平地區各能量監測點的數據拖拖拉拉地統計完了,提交上來,肖征一目十行地掃過報告:「七十二小時內清平地區無異常能量反應,從各監測點統計數據看,可能是今冬氣溫比同期略低的原因,能量水平還偏低。」
宣璣問:「歷史記錄呢?」
「還沒收上來,」肖征瞄了一眼地理位置,他們一行大多是風神的精英,機動性極強,說走就能走,幾句話的功夫,已經離開了平州境內,預計再有半個多小時就能到江州,肖主任臉色不太好看,「江州分局集體休年假去了嗎?歷史數據這種現成的東西匯總一下也這麼拖拉。」
「江州嘛,你又不是不知道,那邊分局一向懶散,安全部負責人上次私自脫崗,居然是去參加什麼機器人大賽,不是還被記過了麼。」王澤說,「玉婆婆坐鎮的地方,清閒慣了。」
宣璣皺了皺眉:「另一個東川?」
「有一說一,老太太跟月德公不一樣。月德純粹是根攪屎棍,平時在東川當土皇帝,想方設法逃避監管,一有事可不少使喚我們,三天兩頭投訴我們外勤反應慢,沒有服務意識……他媽連個能量監控都不讓裝,怪老子反應慢。」王澤叼起根煙,「江州的監控系統還是完備的,異控局成立至今,何家沒幹涉過咱們正常公務,江州七十年零異能事故,連地脈維護都不用咱局管。這麼多年,玉婆婆在蓬萊會議上坐首座,不就是因為人家只擔責不求特權嗎?」
「但她的人害死了知春。」一直沉默不語的谷月汐冷冷地插了話,不等王澤開口,她又說,「好,就算製造蜃島那事證據不足,這次找上門來害燕總的木偶可親口承認了吧?」
「這事我也沒想明白,」張昭說,「那些木偶是玉婆婆派來的嗎?她圖什麼?」
燕秋山這種經驗豐富的外勤,潛入本真教三年,該摸的情況早摸了個底兒掉,該保存的物證他肯定也早就保存了,那邊銀翳又已經落網,一個加強連的精神系精英等著提純瞎子的腦漿,相比起來,燕秋山作為人證有點分量,但也並不是決定性的證據。
到了這種地步,玉婆婆也好,本真教也好,費這麼大勁殺燕秋山,是挺不划算的。
「我剛接到同事消息,我們中途兩次換車過程中,掩人耳目的車隊都平安到達指定地點了,也就是說,從俞陽分局到杜處中間都沒有人泄露燕總的行蹤,我也不相信咱們風神的自家兄弟會出叛徒。」張昭看向盛靈淵,「按先生的推論,我們從俞陽一出發就被盯上了,那些追殺燕隊的木偶很可能是通過傀儡術鎖定燕總的,對吧?這個影人為什麼專門跟燕總過不去?我們燕總除了特別優秀特別出類拔萃之外,到底還有什麼問題?」
盛靈淵的目光落在旁邊的燕秋山身上——傀儡術神鬼莫測,以防萬一,在鎖定人魔位置之前,肖征沒敢把燕秋山單獨送走。
被宣璣切暈的燕秋山躺在特殊的護理艙里,臉色明顯比之前好看了不少,應該是他身上的金鐵之物在自動替他修復經脈。
鍛金術就是這樣,只要他自己有求生的念頭,周圍金銀銅鐵,全能為其所用。可能是被那個長得很像知春的木頭娃娃刺激了,護理艙外特能活動劇烈的指示燈一直沒滅,連護理艙上的金屬零件都隱隱有往他身上流的意思。隔著幾步遠,盛靈淵都能感覺到他急切想恢復行動的心。
陛下編鍛金術的時候沒想那麼多,把術法傳承灌進了一塊南明石里。南明石就是南明谷底——也就是赤淵——伴朱雀火而生的一種火焰色石頭,色若瑪瑙,奇堅無比,據說是水火不侵,後來不想要了,再要銷毀還不容易了。
盛靈淵魔頭本色,既然銷毀不乾淨,他就乾脆在傳承里加了道詛咒:得此傳承者,須粉身碎骨、身首異處。
省得別人碰他的東西。
「燕……」盛靈淵問,「你們燕總受過重傷嗎?」
張昭愣了愣:「那不是家常便飯嗎?」
「我是說粉身碎骨的那種。」
幾個老風神驚疑不定地對視一眼,張昭:「先生,你……你怎麼知道?」
盛靈淵有些意外,還真有?
「那是好多年前了,我上初中時候的事,」張昭說,「杏州地震,驚動了一群變異蟻,是吧王哥?」
「對,」王澤接過話頭,「地方分局外勤操作不當,以為偏僻沒人來,偷懶沒及時封路,結果差點把一輛抄近道的貨車困在隧道里。燕總他們是第一批增援,趕到的時候,變異蟻快把山體蛀塌了,才發現裡面有人。幾個金屬系拼了老命,把能用的資源都用上了,給貨車撐開了一條通道,當時情況緊急,特能操作顧不上規避普通人,又正好是半夜,貨車司機以為碰到了靈異事件,嚇得閉眼橫衝直撞,燕總被失控的大貨車撞出了十多米,給塌方的山體直接埋在了下面。有一塊成分不明的橙紅色石劍,正好砸中他後頸——當時有專家推斷,變異蟻可能就是衝著那石劍來的——石劍削鐵如泥,上面有未知的詛咒氣息,到現在都處理不了,還在地下六十層封著呢。」
王澤說著,用手機登了內網,在「特級危險封印物檔案」里找到了那把石劍,點開給盛靈淵看:「就是這個,顏色看著有點像南紅,但硬度驚人,怎麼加熱都恆溫,放屋裡能當空調用。」
盛靈淵只看了一眼,就認出他自己的傑作——就是那塊他不知道丟哪的南明石。
燕秋山屬金鐵,按王澤的說法,當時正好在全力以赴地驅使金鐵之力撐開隧道,南明石里的鍛金術可能誤以為有人想開啟傳承,於是應詛咒化作石劍。
「他怎麼活下來的?」
「可說呢,那可是九死一生。」王澤說,「當時知春在他身邊,第一時間把自己的刀身融在了他身上,糊上了傷口,要不然燕總就兩截了。」
金屬系特能生命力比較頑強,受傷了可以利用外界金屬,臨時糊一下湊合活,但不代表被砍了頭也能找塊鐵糊上。特殊的是知春,作為燕秋山的器靈,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的刀身是「活的」,相當於是用自己給人續了命。
盛靈淵搭在身邊的手指微微一蜷:「貿然把自己的刀身融在別人身上,要是人死了,世上可也再沒有知春刀了。」
「對,當時參與搶救的特醫說,燕總可能是為了知春,那口氣一直吊著,特醫們都絕望了,他居然活下來了……要不怎麼說燕總是風神第一硬漢呢?」王澤嘆了口氣,「知春因為這事足足休眠了一整年,元氣一直沒補回來,直到中海毒,他都很少以人身出現。」
難怪燕秋山血脈稀薄得接近凡人,還能在這個年紀有這樣的修為,原來是有這麼一層緣故。
這樣算來,那年輕人算他……半個徒弟?
盛靈淵微微有些出神,這一點隔著三千年的稀薄緣分本來不足以觸動陛下——他當年那鍛金術本來也是隨手一扔,並且沒安什麼好心,可不知為什麼,冥冥中像是有什麼東西,在他心裡輕輕碰了一下,勾起了些許久遠到他懶得回憶的畫面,浮光一般飛掠而過。
就好像他也活過似的。
「先生,」張昭察言觀色,問,「為什麼忽然問起這事,你覺得對方追殺燕總和這件事有什麼關係?」
「和你們燕總不一定有關係。」盛靈淵沖那一頭霧水的年輕人笑了笑——哪怕那個「綠眼睛」不是人魔,只是個影人,活了三千年,殺一個重傷的燕秋山,也不用這麼迂迴,而且他明明用傀儡術跟蹤了燕秋山一路,偏偏等他快到永安的時候,才派出那幫找不著北的木偶殺手,唯恐異控局總部接消息太慢。
還有那個傀儡術,異控局增援趕到的時候,就已經塵埃落定,沒什麼懸念了,帶著傀儡術的麻雀卻不趕緊走,好像唯恐別人發現不了它……
當然,別人確實發現不了,畢竟「傀儡術」這種失傳三千年的古邪術不是誰都能認出來的。
那麻雀是專程在那等他的。
看來有人比他這個健忘的老糊塗眼力好多了,早看出了燕秋山身上的那個傳承,並誤會他在俞陽保燕秋山一命是這個原因。
對方追殺燕秋山,想借這隻「鐵打的燕」,給他發一封來自江州的請帖。
盛靈淵方才聽王澤滿嘴跑馬,還覺得挺逗,現在看來,這黑臉的大鯉魚沒準蒙對了,江州的影人弄不好真的和他關係匪淺。
「肖主任,」這時,直升機上一個外勤掀開他們隔音的符咒,在巨大的噪音里吼了一嗓子,「我們快到江州境內了。」
肖征暴躁道:「我知道!江州這麼大一個省,連清平地區下面都有一串縣級市,我們落哪?分局的廢物們到底排查出結果沒……」
肖主任一句話沒吼完,就聽旁邊王澤說:「大佬,你幹什麼?」
肖征一回頭,只見盛靈淵徑直越過他,招呼也沒打一聲,化作一團黑霧,從直升機里穿艙而過,憑空消失了。
一水外勤目瞪口呆,面面相覷兩秒後,集體扭頭看向跟他們一樣震驚的宣璣。
「宣……宣主任,這是什麼意思,」王澤指著陛下消失的地方,「求、求個課後注釋?」
宣璣張了張嘴,繼而又閉上:「這題我也不會,借過。」
說完,他趁同事們沒有反應過來之前,飛快地打開機艙門,一躍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