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澤眼珠差點從顴骨上滾下來,這娃娃和方才那幫活像給鬼屋定製的木偶不一樣,雖然也是木雕,卻近乎是件工藝品,所有關節高度仿真人,一對眼珠是黑曜石做的,上釉精緻極了,竟好像還隱約透出一點自然的血色,連頭髮絲都不糊弄。閱讀М
娃娃身穿素淨的月白長袍,腰間還掛了塊白玉佩。雖然各種比例跟真人比有點誇張,但五官特點抓得極准,讓人一眼能看出這娃娃是照著知春長的。
這……這究竟是什麼東西?
木娃娃劇烈地一掙,差點從燕秋山手裡滑出去,緊接著,卻被一道蛇似的黑霧捆住了。
「通心草?」娃娃被黑霧卷著,被迫轉過身,面朝盛靈淵,娃娃竟然好像認出了陛下,木雕的小臉上竟然能精確地表達出戒備和恐懼,黑霧強行將它從燕秋山手裡拽出來,吊在半空,盛靈淵一抬眼,「何方妖孽?」
「等等,」燕秋山踉踉蹌蹌擋在盛靈淵和木頭娃娃中間,喘不上氣來似的,他捂住左肋,艱難地把視線凝固在木娃娃的小臉上,啞聲問,「你……你是誰?」
木娃娃緊緊的閉上了嘴,石頭做的眼睛裡像是窩藏了個沉甸甸的靈魂。
燕秋山盯著那雙眼睛,沉靜的五官扭曲了一下,表情差點崩了,好半晌才從喉嚨里擠出一句話:「你到底是誰?為什麼救我?你……你和……你和……」
他想問「你和知春是什麼關係」,然而「知春」兩個字卻像什麼禁忌的法術,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
宣璣收起翅膀,從半空中落了下來,拍了拍燕秋山的肩,然後轉頭端詳著木娃娃,他很善解人意地替所有人問:「通心草背後是誰?你和知春有什麼關係,為什麼用人家的臉……嗯?」
宣璣突然一皺眉,他從小跟一幫爛得沒臉的刀劍靈一起長大,刀一他們那幫人,光靠外形根本分不清誰是誰,他已經習慣靠感覺和氣息認器靈了。
此時,他那從沒出過錯的「器靈雷達」通知他,這個木頭小人是知春。
被銷毀了劍身、被陰沉祭反噬,他親眼看見的,葬身電閃雷鳴里的……那個知春。
宣璣心眼轉得非常快,當機立斷,轉頭吩咐王澤聯絡同事,然後趁王澤沒注意、燕秋山神思不屬,突然一記手刀砍在燕秋山後頸上。
燕秋山往自己身上融化的金屬會自動防範外來的特能攻擊,但沒提防這種凡人手段,一聲沒吭地栽倒下去,宣璣抬手接住他,隨後把人往目瞪口呆的王澤懷裡一塞。
王澤:「宣主任,你……」
宣璣朝他擺擺手,半跪下來,把視線放低,拿出這一陣每天晚上在《山海經》世界裡單挑史前大妖的謹慎,仔細地將神識鋪在木娃娃身上:「問你個事,你是知春,對吧?」
木娃娃的眼睛倏地睜大了。
王澤:「什麼?!」
宣璣怕他大嗓門吵醒燕秋山,沖他豎了豎食指,對木娃娃說:「我家裡有好幾十位古刀劍靈,都爛在一起了,我一次也沒認錯過,我覺得你就是知春……或者說,你這個通心草人偶是知春在操縱的。你真身在哪?」
木娃娃面露驚駭:「你……」
「別胡鬧了,」這時,盛靈淵突然打斷宣璣,黑霧卡著木娃娃的脖子,隔空將它吊了起來,「器身損毀,器靈灰飛煙滅,知春刀不過生得特殊些,一爐有多個器身,這才僥倖逃脫一劫。被陰沉祭反噬還想活,你當一個小小刀靈也是不死魔物嗎?我看這幾天你的神識是白訓了。」
「等等,您先別……我真的沒有認錯過器靈,」宣璣抬手攔住黑霧,「知春是微雲孤注一擲的遺作,既然他能有多柄器身,也許還有別的特殊的地方,這個通心草很可能是微雲當年替他留下的……」
盛靈淵懶得聽他「也許」:「不可能,閃開。」
王澤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不知道該聽誰的,踟躕片刻,到底是感情擊敗了其他:「呃……那個……要麼咱們再問問,宣主任說……臥槽!」
王澤一句話沒說完,就見那「劍靈」手裡的黑霧突然冒出一條尖刺,招呼也不打地直接捅了宣璣攔著他的手,幸好宣璣這段時間被他摧殘出了條件反射,飛快地縮了手,只有淺灰色的毛衣袖口被黑霧腐蝕出了個糊邊。
宣璣額角青筋暴跳:「盛瀟!」
他不知道這位陛下究竟憑什麼認定只要器身崩潰,器靈就一定會死——當年天魔劍靈只有一個器身,劍靈不是照樣活到啟正六年嗎?這種曾經位高權重的老男人固執起來簡直不可理喻!
盛靈淵才懶得「慢慢問」,通心草咒脫胎自巫人咒,至今能流傳下來讓這些廢物用,還是陛下當年親手改良的。之前玉婆婆那木偶是他被微煜王牽制,一時沒顧上才讓她自焚,這隻既然敢在他面前招搖過市,那也就別怪他把人偶操控者的識海囫圇個的剝出來了。娃娃一落到他手裡,天魔氣立刻從娃身七竅中鑽了進去。
宣璣預感不好,顧不上暴跳如雷:「手下留情!」
眼看黑霧就要撕裂木娃身體,那木頭娃娃脖子上忽然有金光一閃,盛靈淵好像被蟄了一下,捆著娃娃的黑霧頃刻間被金光劃破了一角,木娃娃趁機無聲地念了句什麼,倏地掙脫黑霧,被金光一卷,不見了蹤影。
它身上掉下來一塊木牌被盛靈淵一把抓住,看清了那木牌,陛下的表情忽然凝固了。
「金烏羽木……」
金烏羽木是當年高山人進貢的一種神木,通體烏黑,放在日光下,烏黑的木頭上能看見成片的金絲,細如鳥羽,因此得名。這種木頭硬度極高、水火不侵,天生性靈,能認主,因此能承受凡木凡鐵無法承受的符咒。
相傳,這種木頭長在深海,要鮫人用歌精心澆灌,幾千年才看心情長一小截,鮫人滅族後,世上就再沒有這種至寶了,最後一截金烏羽木在微煜王投誠的時候獻給了人族。盛靈淵用了一截做天魔劍鞘,劍鞘後來同劍身一起毀了。剩下點邊角料,他做成了免死令,上有極強的防護符咒,是盛靈淵親手刻的,能擋住他自己盛怒時的全力一擊。
這種免死令,他一共給過兩塊,太子一塊,剩下一塊賞給了微雲。
金烏羽木千年不腐不爛,正面是個「赦」字,背面是符咒,鋒利的筆跡三千年沒褪色,只是方才被他自己燒焦了一角,已經失效——正是他給微雲的那一塊免死令。
金烏羽木雖然能萬年如新,但陛下向來寡恩吝嗇,他的符咒可沒那麼綿長的澤被,免死令賜給誰,就只有誰能用,別人拿了也是塊普通木頭。除非原主未及而立就英年早逝,免死令可以保他一個後人,必須是原主親生的兒女,甥侄過繼都不算,二代的孫子女也一概不管,而且只能用一次,只保一個人。
可是微雲剛成年就被高山人送到他身邊做人質,後來又早早殉了爐,哪來得及成家生子?
就算他有私生子女,又怎麼可能活過三千年?
方才那通心草的操縱者到底是誰?
宣璣見他表情不對,正要問,忽然後頸發冷,沒等他反應過來,盛靈淵手裡黑霧已經化作利爪,殺機凜冽地向他抓過來。
王澤已經被一連串的變故驚呆了:「宣主任!」
宣璣瞳孔微微一縮,卻不知為什麼沒躲,下一刻,他耳邊「噗嗤」一聲,幾滴溫熱的血落在他身上——盛靈淵從他身邊的樹洞裡捏出了一隻麻雀。
麻雀幾乎被他攥成了一團模糊的血肉,小黑豆似的眼睛裡卻閃過幽幽的光。緊接著,一條肉眼幾乎難以辨認的影子從麻雀的屍身上飄了起來,疾風一般往天空衝去。
一股涼意爬上來,宣璣額頭上族徽乍現:「傀儡術?」
傀儡術不是只有丹離的不傳之秘嗎?至今除了丹離,不是只有陛下一個人會的……
盛靈淵袖子裡的黑霧像利劍一樣,向那影子刺了過去。眼看要將那虛影打個對穿,虛影卻從中間冒出一線火焰色,變成了一隻巴掌大的小鳥,叫道:「靈淵哥哥!」
盛靈淵瞳孔倏地一縮,黑霧瞬間打偏。那「小鳥」眼看要跑,打偏的黑霧劍卻不可思議地迴轉,鐵石心腸地將那「小鳥」劈成了兩半。
「小鳥」發出一聲極悽厲的哭喊後,被黑霧吞噬了。
宣璣雞皮疙瘩都起來了——那是天魔劍靈幼年時的聲音!
那聲哭喊像最惡毒的詛咒,筆直地扎進了盛靈淵的耳朵,扎得他一時識海翻覆,腦漿如沸,黑霧怒龍似的纏在他身邊,宣璣一時覺得他連人都虛化了。
盛靈淵慘白的手指抵住太陽穴,指尖一道黑霧變成了根一尺來長的長針,從太陽穴上刺了進去,不知道是要以毒攻毒還是怎樣,竟用那根「長針」在太陽穴里攪。
「別!」宣璣頭皮一炸,仿佛那長針攪得是他自己的腦漿,情急之下,他撲過去一把攥住盛靈淵的手腕,翅膀一展把人卷在裡面,擋住了光,在自己反應過來之前掐了個陌生的手訣,一根羽毛從翅膀上脫落下來,在他手心融化成碎光,被他一把按進盛靈淵眉心後,用手蓋住了陛下的眼睛。
盛靈淵踉蹌了一下,眼前一暗,五官像被清泉洗過,一時斷絕了與外界的聯繫,周遭時空錯亂,恍惚中,他依稀像是回到了巫人族的桃源故居,耳畔風鳴鳥啼,梨花融月,識海里有個熟悉的聲音在笨拙地學著巫人族的童謠……
然後他被人一把接在懷裡,那人緊緊地禁錮住他自殘的手,柔軟的羊絨圍巾蹭過他後頸,體溫烘出了圍巾上洗滌劑和樟木混在一起的香,潔淨的氣息瞬間緩解了他來勢洶洶的頭疼。
盛靈淵是符咒法陣的大家,頭疼稍緩,立刻就看懂了宣璣打進他眉心的符咒,不由得一愣。
他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符咒,因為這是個消耗巨大、且毫無用處的符咒,既不能療愈,也沒有任何攻擊性——它只能短暫地封堵住自己的五官六感,將施術者的一部分生命力度過來,用最笨拙、最浪費的辦法滋養他的識海,幫他把繃緊作亂的心緒鬆弛下來。
倒好像是……專門針對他這頭痛症的。
宣璣不記得自己從哪學到的這個符咒,但摟住盛靈淵的剎那,他自然而然地就使了出來,像是想這樣做很久了。
盛靈淵略微一掙,那小妖立刻緊張地扣住他的手,十指糾纏處,他覺得宣璣總像個小火爐似的手心都涼了不少,脈搏從手腕處一直傳到手掌,劇烈得仿佛不由自主的戰慄。
有什麼東西在老魔頭心上輕輕拂過,像一陣風,吹掉了棺材上一點陳年的灰,然而下一刻,盛靈淵就毫不領情地掀開了宣璣,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不是告訴過你,少學些沒用的旁門左道嗎?」
宣璣:「……」
他回過神來,火冒三丈,然而方才那個詭異的符咒好像從他心口抽了一管血,一口把他體溫都吸掉了三度,牙關仿佛是怕他說話漏熱氣,一時咬得死死的,沒容他開口噴回去。
盛靈淵把那團吞了「小鳥」的黑霧收回手裡,黑霧在他掌心滾成了一個球,球面上無數畫面飛快閃過——燕秋山他們的車隊駛入平州境內,燕秋山第二次秘密換車,杜處和他們在私人加油站交接,一行人從俞陽分局出發的情景……
這雙傀儡術後面眼睛竟然一直從俞陽開始,就綴上了燕秋山他們!
王澤反應很快,第一時間掏出手機錄像。
只見那黑霧球繼續往前回溯,畫面上飛快閃過被雪的叢林、荒野、山區……最後一個畫面停在了一個「人」面前,那人挺拔頎長,大口罩蒙著臉,只露出一雙眼睛,虹膜泛著妖異的墨綠色,眼角微微一彎,像是笑了。
「啪」一下,黑霧滾成的球碎了。
與此同時,引擎聲和人聲傳來,風神和肖征他們都趕到了。
王澤把那雙眼睛的截圖放大:「這個人就是一直跟蹤燕隊他們的……」
「有辦法儘快找到此人嗎?」盛靈淵難得正色,「傀儡術是已經失傳三千年的古禁術,這人很可能是影人的人魔。」
「給我!」剛趕到的肖征正好聽見這一句,車還沒停穩就躥了下來,拿過王澤的手機把視頻發給自己,迅速調配各路資源。
總調度處效率驚人,不到五分鐘,技術人員通過對畫面上地形、地勢、環境特徵跟衛星圖的對比,已經鎖定了那個「綠眼睛」的位置——江州清平。
定位一出,風神和總調度處立刻雙管齊下,江州附近,所有在職的休假的風神隊員全挖了出來,趕赴清平,肖征立刻通知江州分局進入一級警戒,收集七十二小時內,轄區內所有異常能量檢測點數據,同時聯繫黃局,在各大交通樞紐、出入清平地區的路口設卡檢查。
一行人前腳剛到平州,馬不停蹄地往五百公里以外的江州趕。
「前三次陰沉祭都引起了很大的異能反應,」肖征說,「第一次赤淵變異樹暴動,我們派了一支部隊過去收拾;第二次事發東川,因為月德公及其門徒壟斷的當地異能事件管理權,我們沒能在第一時間得到數據,事後發現陰沉祭成型當晚,整個東川地區的異能指數上升了一個數量級;還有前些日子南海水下古墓里的陰沉祭,當時沿海三省的地方分局幾乎都匯報了異能異常。如果這個『綠眼睛』是人魔,以江州和總部的距離,我們應該第一時間檢測到異常能量反應才對。」
宣璣這會兒也顧不上跟老魔頭掰扯剛才「狗咬呂洞賓」的事了,撂下讓善後科隨時關注輿情的電話,他開始搜腸刮肚地想在他們的「傳承」里多搜集一些「影人」的信息:「不好說,影族就算在三千年前,也是個異常神秘特殊的種族,說實話我想像不出影人怎麼成的人魔……陛……祖宗,如果這個人魔根本沒有被封印過,是不是也就不需要有一場陰沉祭來『喚醒』他了?」
肖征活生生地被「祖宗」倆字噁心出一身雞皮疙瘩:「你好好說話,別肉麻成嗎?」
宣璣:「……」
叫「盛靈淵」或者「陛下」,他怕嚇著同事;叫「盛瀟」,又怕嚇著自己;都怪老魔頭,連個代號都懶得給自己起,他簡直太難了。
盛靈淵捏橡皮泥似的把玩著手裡的黑霧碎片沒回答——影族怎麼出的人魔,為什麼三千年無聲無息,這也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
「還有,如果我沒看錯,他方才那是傀儡術吧?」宣璣隱去了盛靈淵也在南海里用過「傀儡術」的一節,三言兩語把帝師丹離的傀儡術簡單介紹了一下,又問盛靈淵,「丹離養過影人嗎?等等,你是不是說過,丹離身邊有一個……『紅顏知己』?」
王澤插話道:「這事是不是應該問問你們部門那個研究大齊歷史的研究生?『紅顏知己』怎麼聽著那麼像野史,是不是真的?」
盛靈淵一頓:「是有一人。」
「啊?」
「是誰?」
盛靈淵不知是長途旅行跑得累了,還是不願意回憶這段事,揉了揉眉心,臉上竟帶了點疲憊神色:「早年間丹離帶尚且年幼的……齊武帝躲避亂黨和外族追殺時,有一侍女孟氏,一直相伴左右,照顧他們起居,久而久之,就有傳言說她是丹離的紅顏知己。」
宣璣腦子裡忽然浮現出天魔劍靈記憶里那個不聲不響的「孟夏姑姑」。
說來奇怪,那侍女身在一群髒兮兮的漢子中間,竟然一點也不顯眼,而宣璣當時明明仔細看過她,這會兒提起來卻不知為什麼,怎麼也想不起她的臉。
這個人的存在感就像空氣一樣。
盛靈淵略微皺起眉:「孟氏……確實是個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