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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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視頻里被拍到了一隻手的「年先生」,此時距離谷月汐不遠——這男人長得像亡命徒,做事也像,膽大包天。他從風神眼皮底下大搖大擺地離開東川黑市,這會兒又獨自開車來到了異控局大本營永安,停在了南郊的一處度假村里。

  蓬萊會議因為月德公被捕而中斷,黃局直接不告而別,一干特能大佬們個個灰頭土臉,但敢怒不敢言,唯恐自己家那點爛事也被翻出來。唯獨主持人玉婆婆心理素質最過關,沒事人似的,一邊安撫眾人,一邊該幹什麼幹什麼。

  午後,玉婆婆打坐完畢,午餐照常是白飯小菜。她舉箸無聲,花一刻鐘吃完,一秒不多,一秒不少。完事淨手漱口,端莊得像一尊玉雕的菩薩像,旁邊幽靈似的侍女開窗通風,吹去飯味,香爐里又燒完了一柱香。

  玉婆婆這才不緊不慢地發話:「叫客人久等了,請人進來吧。」

  侍女換了香,躬身退出去——她長得眉清目秀,但面容微僵,不知道哪不對勁,再仔細一看,她兩個嘴角到下巴處有兩條細細的豎線,行動也有些不自然,胸口毫無起伏,好像不用呼吸。

  一轉身,侍女後脖頸處露出了一小塊破損的「皮膚」,下面居然不是血肉,而是一道一道的木頭紋理。

  她居然不是真人,是一尊木偶。

  片刻,詭異的木偶侍女領了年先生進來。

  年先生先不動聲色地把周遭環境打量了個遍,這才開口打招呼:「玉婆婆,打擾了。」

  「好久不見,我還當這個『年先生』是誰,原來是你這孩子啊。」玉婆婆一眼認出了他,熟絡地一笑,「快坐——端碗茶來。」

  年先生習慣性地挑了個角落坐下,後背筆挺得像一把隨時出鋒的槍,接過木偶侍女遞過來的茶,他只做了個喝的姿勢,沒沾唇。然後他把茶碗放在一邊,手一翻,亮出了一塊陰沉木雕的令牌。

  令牌上有一個古怪的圖騰,龍頭、鳥翼、蛇身、虎尾,目呲欲裂,年先生「啪」一聲,把令牌倒扣在桌上,露出背面『天火』兩個血字:「我們的人應該與您通過信了,這是我的令牌,驗明正身。」

  玉婆婆的目光在那令牌上停留了片刻,緩緩地說:「直接找上蓬萊會議,貴教未免太囂張了。」

  年先生一笑,他本人很有硬漢氣質,牙弓卻收得比一般人窄,很秀氣,笑起來莫名有點天真明淨的意味。只是這會兒他坐在暗處,明淨掛上了陰影,讓人想起被污染的聖湖:「以婆婆的江湖地位,我們現在才來拜會,這事確實做得欠妥,您看在我們都是小輩的份上,這回就別挑理了。」

  玉婆婆修剪得很精緻的眉峰一挑:「你倒是比以前會說話了。」

  年先生面色不變:「我實話實說,大夥公認的。」

  「當不起,」玉婆婆似笑非笑地擺擺手,「月德公已經垮台了,不如打開天窗說亮話吧——年先生,我要是也和他一樣拒絕你們,貴教手裡,有我老太婆什麼把柄啊?」

  「哪裡話,」和在黑市裡的冷漠無禮不同,年先生對玉婆婆的雖然也稱不上熱情,但態度圓滑客氣多了,「您是這世界上最資深的特能,最後的『清平司』舊人,有些事您應該更清楚——特能和普通人自古就不是一族。當年人皇誅滅四方,暴/政逆天,剝奪了屬於我們的力量,以至於現在諸位同胞都以為自己是人,心甘情願地為人族約束自己,給人賣命,不可笑嗎?」

  玉婆婆不以為然:「幾千年的老黃曆還說什麼?大局早定,清平司也都解散七百年了,現在的『特能』跟凡人本來也沒多大差別。」

  年先生:「那是因為赤淵還被封禁著。」

  「怎麼,難道貴教能再出一個當年人皇那樣顛倒乾坤的人物,改寫歷史麼?」

  年先生平靜地說:「未必不可能。」

  「哈,」玉婆婆譏誚一笑,「還真是活得長見識多,老婆子好多年沒聽過這麼大的口氣了。」

  「我知道以婆婆您的身份,不想冒險出頭,今天冒昧上門打擾,也不是逼您站邊,只是想給您多一種選擇。」年先生慢條斯理地說,「將來我們一敗塗地,不會牽連您,您毫無損失。萬一我們真的能讓赤淵重新燒起來,對您不是也有好處麼?」

  「赤淵三千年毫無異動,早就變成死火山了,你們打算怎麼辦?」玉婆婆挖苦道,「往裡扔炸/彈可不管用。」

  「我不認為赤淵『死』了,」年先生說,「在我看來,赤淵的封印只是個人為的堤壩,三千年了,這堤壩就算再結實,也該鬆動了——近年來特能的出生率一直在上升,您沒發現嗎?」

  玉婆婆頓了頓:「那又怎麼樣呢?我都黃土埋脖頸的人了,沒你們年輕人那個心氣了,不想跟著折騰……」

  「您還不到一千歲,」年先生打斷她,「九州混戰前,千歲以內的妖族還是青壯年,如果不是赤淵被封,您怎麼會年紀輕輕就露出五衰之相?」

  這句話終於戳到了玉婆婆心裡,沒有人不怕無情時光。

  她沉默了好一會,口風鬆了:「我可能幫不了你們什麼。」

  年先生無聲地笑了:「九州混戰時,有一『類人族』,名叫『高山』。高山人擅鑄造,能與金鐵溝通,傳說他們打出來的刀劍有靈。高山王最後投靠了人族,把自己的養子派到人皇身邊做侍從,想藉此在亂世中求一線生機,可惜是與虎謀皮。人皇利用完他們就過河拆橋,轉頭打進高山王宮,屠盡高山武士,把他們累世的財富據為己有,從那以後,高山人就從歷史上消失了。」

  玉婆婆眯了眯眼:「巫人、高山人、陰沉祭……你背後的人知道得可真多。」

  「我說了,我們未必不能顛倒乾坤,」年先生輕聲說,「高山人滅族之前,那個在人皇身邊做人質的王子提前得到消息,逃走了,在被人皇追殺至死之前,他藏起了一批有靈的神兵。」

  「原來你們找我是為這個,」玉婆婆搖搖頭,「有這回事,但清平司追蹤千年,直到解散,也沒有半點那批兵器的線索,你要問我,那可就……」

  「您不知道,」年先生說,「但有人肯定知道——比如王子本人。」

  高山王子?那位不是已經死成化石了麼?

  玉婆婆先是一愣,隨後想起了什麼:「等等,你的意思是……」

  年先生沉聲說:「王子含恨而終,死後墮落成人魔,他的墓穴就是封印——那墓地一直是人族秘辛,就藏在清平司最深處,婆婆,清平司的舊物,不少都落在您手裡了,對吧?」

  「你們是想用陰沉祭召喚高山王子?」玉婆婆皺眉沉吟片刻,「陰沉祭之媒……也就是操作人,需要和祭主同源,據我得到的消息,你們先前兩場『祭』,因為獻祭人都不太合格,所以喚出的人魔也都是半吊子……至少不是人魔該有的全盛實力——第一場陰沉祭的祭主不明身份、不明血統,你們用的獻祭人畢春生本身墮落成了個半魔『人燭』,勉強靠上『魔』,還算搭邊;第二場陰沉祭你們找不到巫人後代,用了個被巫人咒寄生的凡人,這就離譜了,那個人魔有他生前實力的十之一二麼?連點水花都沒有,就被異控局收拾了。現在這個高山人魔,你們打算找誰來當獻祭人?」

  年先生:「一個高山人的後代。」

  「什麼?」玉婆婆略微睜大了眼睛,隨後她意識到了什麼,驚疑不定的目光投向年先生,「你?」

  年先生笑而不語。

  「你居然是高山人的後代?難怪……」

  難怪什麼,她不肯再說了,玉婆婆頓了頓,又說:「祭文召魔,弄不好要成為人魔出世後的第一滴血的,那個畢春生就是前車之鑑,你不怕死麼?圖什麼?就為了修復一把刀?」

  「我早就死了,高山王子是煉器大家,生前被譽為『天耳』,要是他真能……」年先生臉上神色不變,放在膝頭的手指卻蜷緊了,「我這苟延殘喘的孤魂野鬼,爛命一條,給他又有什麼大不了的?」

  玉婆婆終於嘆了口氣。

  年先生察言觀色,立刻說:「那我先謝謝您。」

  「我這回只是為你執著打動,私下幫你一回,與貴教並無瓜葛,記住了,」玉婆婆站起來,深深地看了年先生一眼,叫出了他的真名,「燕秋山。」

  「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注】」——異控局總調度室牆上掛著這麼一副書法,不知道是誰挑的,反正肖征搬進來的時候就有了,肖征是個外行,看不出這是什麼字體,只覺得那些字一個個瘦骨嶙峋的,像一隊不懷好意的餓殍。

  旁邊一個調查員正在匯報工作:「我們查看了總部幾個涉事外勤的帳戶,發現他們都曾經往同一個帳號上轉過帳,帳戶屬於一個皮包公司,最高金額十八萬,最低三萬四千。轉帳之後,他們都曾經給善後科前任負責人鞏成功打過電話。其中一個外勤在轉帳後,還發了一條信息給老局長——『鞏主任讓我向您傳達感謝,改天親自上門回禮』。」

  肖征目光從匾上收回來:「這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你們這幫不爭氣的外勤執行任務的時候出了事故,如果傷亡人數超過規定,就要去鞏成功那買鏡花水月蝶來粉飾太平——但這種違禁品當然不是什麼人都能買到的,得通過熟人介紹,會員制……」宣璣端著杯咖啡走進他的辦公室,睡不醒似的打了個哈欠,他懶洋洋地說,「『回禮』一聽就是中介費嘛,民間俗稱『回扣』,沒收過不算社會人。」

  肖征瞥見他此時尊容,皺起眉:「你又是怎麼回事?昨天回去嗑藥了嗎?」

  宣璣明明是剛休整完,臉上卻掛著濃重的疲憊,壓得他飛揚明亮的五官幾乎籠上一層暮氣,像個犯了癮的大菸鬼。

  「艷鬼纏身,怕是命不久矣。」宣璣唉聲嘆氣地又打了個哈欠,一口把剩下大半杯濃縮咖啡灌了下去,苦得他差點心律不齊,捂著心口叫喚,「肖爸爸,本人要是犧牲在工作崗位上,組織能給報銷多少喪葬費?能先幫把我信用卡還一下嗎?」

  「沒問題,」肖征冷酷無情地踢給他一把椅子,「然後把你賣給醫學院抵債。」

  宣璣「嘖」了一聲,很不客氣地從肖主任抽屜里翻出盒好煙,據為己有,又問來匯報的調查員:「所以畢春生對你們老局長的指控是真的了?」

  調查員神色凝重,打開隨身的平板電腦:「這是對涉事人員進行精神審訊的審訊記錄。」

  精神系特能在審訊方面實在是一把好手,像那天在東川審月德公的關門弟子一樣,這一次,他們也是直接從人腦子裡提了記憶。

  畫面上的被調查人滿身塵土,渾身顫抖地拿著電話:「局長……我……我跟您匯報一個事……抓捕變異蠍的時候,旁邊一個加油站……著火了,真不是故意的……他們都死了、死了……」

  屏幕上的圖像隨著他的目光移動,地面上大大小小的屍體有好幾十具,加油站的工作人員、正好停靠在附近的遊客,大部分屍體已經血肉模糊。

  「是我的問題,都是我的問題,」拿著電話的人聲音撕了,帶著濃重的哭腔說,「能不能請局裡通融一次,這次不要牽連別人,把傷亡都算在我頭上……我組裡還有十多個兄弟,有剛過實習期的,前途大好的孩子,還有……還有出任務的時候斷過手指的老夥計……就快退休了……他們不能因為這一次疏忽就毀了啊,局長我求求您,求求您了,罰我一個吧……」

  電話里沉默半晌,傳來老局長的聲音:「你認識善後科的鞏成功嗎?」

  拿電話的人一時沒反應過來:「啊……」

  「聯繫他,告訴他你需要『護身符』,就說我同意的……手頭緊張的話來問我要。」

  肖征聽得手心發涼。

  「還有其他的,」調查員說,「因為這個『中介』制度,涉案人員在之間彼此的聯繫千絲萬縷,我們順著這次中咒人的記憶,現在已經拉出了一份名單,都是……總之您做好心理準備。」

  肖征接過名單,看了半晌,一言不發地合上遞給宣璣。

  宣璣接過來掃了一眼,整個人都精神了:「嚯,這可真是『只有門口的石獅子是乾淨的了』(注2)。」

  涉及用鏡花水月蝶瞞報傷亡人數的嫌疑人里,包括四位分局長級別以上的幹部——異控局的老局長,現任外勤安全部宋部長,都沒能逃過,還有各地區安全部主任級以上十一人……這僅僅是主動涉案的。

  近年來,異控局「二級」以上的危險外勤任務里,近三成全都有鏡花水月蝶的痕跡,幾乎全體一線外勤精英,全都在知情或者不知情的情況下,得到過鏡花水月蝶的「庇護」。

  包括肖征本人。

  這仿佛是一個悖論,因為「廢物點心」們都在搞後勤,遇事不用出頭,當然也沒有風險。

  只有最優秀的外勤,才會被派去處理最兇險的任務。一邊是行走在刀尖懸崖上的工作,一邊是嚴苛的管理條例,臨到最後,留給昔日「英雄」們的路,似乎也就剩下兩條——要麼像以前「風神」的燕秋山一樣,連自己的刀都保不住,黯然離場;要麼像老局長一樣,終於從鞏成功手裡買下幾千年前的巫人遺咒,踩著良心墊腳,爬向更高的地方。

  「肖主任,」宣璣叼了根煙,「作為既得利益者,你打算怎麼辦?」

  「呈堂證供俱全,」不知過了多久,肖征啞聲說,「我去……我去找黃局簽拘捕令。」

  畢春生們……屍骨未寒呢。

  一個小時後,異控局內網的光榮榜上,那些代表著光輝履歷的照片被緊急撤掉了一多半,頁面來不及重新編輯,狗啃的一樣。

  安全部的宋部長一來上班,就在門口被繳械,總部大廳里的那條金龍順著立柱攀上半空,蒼茫的龍吟聲在空曠的大廳里迴蕩。

  宣璣跟那條龍隔空對視片刻,忽然問肖征:「老肖,雖然你全家都是普通人,但偶爾會不會也想,自己作為特能人,應該是有特權的?」

  肖征一臉木然:「封建農奴制度都滅亡多少年了,早就眾生平等了。」

  「眾生平等。」宣璣把這四個字默念了一遍,目光從人們惶惶的臉上掃過,心裡漫不經心地想,「那你們是怎麼對待那把『知春』刀的?」

  肖征:「你笑什麼?」

  「沒什麼,替你高興。」宣璣在肖征肩膀按了一下,「辛苦了。」

  之所以有這麼一段感慨,是因為頭天晚上宣璣做了一宿噩夢,夢見自己變成了一把劍,被敲成了無數塊——不是他幫赤淵裡的器靈們解脫時那種「無痛」銷毀,碎劍的人不知道跟他多大仇,故意不讓他解脫,活活把他砸成了八截。

  這一宿,他被「八馬分屍」了二三十回,早晨一睜眼差點就地癱瘓,打了五份濃縮咖啡吊命,才算能直立行走到單位。

  宣璣強打精神地留在了異控局,幫肖征掠陣——都是外勤精英,怕抓捕過程中出意外——為了提神,他還吃完了平倩如一整罐巧克力。

  平倩如羨慕嫉妒恨地看著死吃不胖的領導,又默默去網上下了幾單。

  這時,宣璣手機震了一下,是他在東川被阿洛津追殺的時候,平倩如臨時拉的群,忘了屏蔽。

  只見王總在群里發了幾個短視頻,宣璣仔細一看,視頻標題上寫著:「俞陽街頭吹塤小哥哥,驚現百鳥朝鳳奇景,不是魔術」。

  什麼玩意……

  王澤那二貨在群里嚷道:「宣主任快看,這是你劍嗎?你劍火了!你全責協議簽完了嗎?快簽啊!以後上平台,接GG,月入三十萬,再也不用上班班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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