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陽市是俞州島省會,亞熱帶地區,永安已經入冬了,這裡卻還是明媚的盛夏。
俞陽新區的一家咖啡快餐店,這兩天成了新晉網紅,周末一大早,遊手好閒的小青年們就在外面排起「早午餐」的隊,老闆樂呵呵地在門口充當人工排號機,眼角瞄著他們的「鎮店之寶」——前兩天,店裡來了個長發男人,隔著玻璃窗,盯著店裡一個胖鳥追蝴蝶的小擺件看了半天,老闆無意中抬頭對上對方的目光,一時間,竟在那雙眼面前忘了呼吸,好一會才回過神來,小跑出去,問客人要不要進來坐坐。
男人一開口就坦誠自己沒帶錢,也沒手機,但是需要在俞陽逗留一陣子,問能不能借住,他可以在店裡幫忙。
他說這話的時候絲毫不侷促,好像沒錢吃飯這事挺好玩,一點也不丟人。
一般這種不是騙子就是精神病,但老闆觀察,這位說話一口標準播音腔,外形又太出眾,一頭長髮尤其扎眼,排除了自認為不可能的答案,他得出了結論——自己遇上「拍真人秀」的了!
免費GG,萬一火了,全國人民都看見了,哪找這種好事去?
於是老闆欣然同意,他答應得太快,倒把來投宿的那位弄得挺意外,沒想到此地民風淳樸至此。
這人來了一個禮拜,老闆也沒找到他拍攝團隊在哪,倒有點莫名其妙了,不過沒後悔,因為這位客人真沒幫倒忙——第一天早晨,店還沒開張,客人在他家發現了一個塵土兩寸厚的陶塤,拿下來清理了一下,然後坐在門口試了個音,吹了首小曲,不知道是巧合還是他隨身帶了什麼誘食劑,街邊、房頂很快落滿了鳥,聽他吹塤。
這些小聽眾比電影院裡的人還有素質,按先來後到整齊地排好隊,誰也不「嘰喳」亂叫。聽得投入了還跟著搖頭晃腦,引來了無數手機鏡頭。當天小店的營業額就翻了一番,晚上,「俞陽吹塤小哥」在網上走紅,一毛錢沒花,咖啡店躋身於網紅打卡點行列,把老闆樂得牙花子亂竄。
過了兩天,神秘客不吹塤了,又不知道從哪找來一把小刻刀,給來店裡點單的客人刻小動物,時不常還跟小青年們開幾句一點也不好笑的玩笑,諸如——
「小哥哥我想要只拉布拉多。」
「『拉布拉多』是什麼奇獸?」
這種讓別人聽完,覺得「怕不是個傻子」的話。
但這男人有一雙格外深情的眼睛,當他用那雙眼睛看著別人的時候,對方會覺得他不管尬聊出什麼屁話,都是因為喜歡自己,笨拙地想和自己多說幾句,早就五迷三道地不在乎談話內容了。
老闆機靈得很,一看傻子們這麼好騙,轉臉就在門口豎了塊「消費滿二百,朋友圈集齊三十個贊,免費送手工木雕,題材任點」的GG牌,一時間,排隊的更多了。
「小哥哥,人像你也會雕嗎?看這裡……看鏡頭,笑一下。天哪,照你都不用修圖——能雕個我嗎?」
神秘客人好脾氣地朝她的鏡頭笑了一下,溫和地拒絕了:「人像有靈,最好不要隨便拿來玩,還想要別的嗎?」
「想不出來了,也沒什麼特別想要的,」少女專心致志地對著他的臉和手找角度拍「文藝大片」,隨口說,「要不你隨便刻一個吧,好看就行。」
神秘客人就自行發揮,他下刀飛快,幾乎不帶猶豫,沒一會功夫,一隻仿佛振翅欲飛的木雕蝴蝶就成了型——客人不點,他一般就會雕蝴蝶。刻別的東西時,往往要停下來想一想,只有蝴蝶,他像是千錘百鍊過,隨手就是一隻,樣子跟店裡擺件上的小蝴蝶有點像。
有人受此啟發,問他能不能也刻一隻追蝴蝶的鳥,胖乎乎的看著挺喜慶,他卻又不肯了,也不解釋,只笑眯眯地推說不會刻鳥。
於是老闆在GG牌上「題材任點」後面加了個注釋:人與鳥除外。
門口的隊越排越長,一輛外省號牌的越野車被堵了半天,眼看過不去,司機搖下車窗看了一眼,對副駕駛上的男人說:「堵死了,年先生,要麼咱繞路吧。」
就在這時,那坐在店門口專心致志雕木頭的男人抬起頭,目光透過人群,似笑非笑地朝這輛車看過來。
年先生——燕秋山本來在閉目養神,剎那間後脖頸上突然躥起一層針扎似的涼意,他猛地睜開眼,刀鋒似的目光朝窗外掃去。
四下浸在俞陽城燦爛的夕陽里,到處都是喧囂吵鬧的青少年,這幫擁堵在網紅店門口的男孩女孩們全都奔著一個方向時髦,也不知道是不是中學校服沒穿夠,小青年們畢業好多年,又自發地買齊了長得差不多的「潮牌」「潮鞋」和「潮首飾」,恨不能連髮型也統一一致,乍一看,人頭攢動,渾似一個英雄母親生的。
「怎麼了?」后座有人問。
這是輛五座的越野車,司機跟燕秋山坐前面,后座擠著三位,兩男一「女」。
女的正是玉婆婆身邊那個木偶侍女,青天白日裡,她臉上的連接線更明顯了,只好戴上厚厚的面紗,把能擋的地方都擋住了。她一左一右是兩個男人,左邊是個中年人,瞎子,睜開的雙眼中布滿渾濁的白翳。右邊那位滿臉燙傷的紅疤,隆起的皮好似炙架上三成熟的烤肉片。
這三位的形象都不能細看,司機聽見問話,不小心往後瞄了一眼,雞皮疙瘩在身上跳起了街舞,直想把後視鏡糊上。
「沒什麼,」燕秋山把掀到額頭的墨鏡放了下來,「還有多遠?」
「就前面,」司機連忙說,「都安排好了,這兩天只接待咱們,沒有其他客人,老闆是我們自家人,嘴嚴。」
說話間,司機艱難地繞開了網紅店,總算是來到了三百米外的一家小旅館前,按了喇叭,院門應聲打開,讓他們把車直接開進去。隨後一個服務員才冒出頭來,做賊似的往左右看了看,見沒人注意,飛快地在門口掛了個「客滿」的木牌,又縮了回去。
「行李我幫您……」
「不用。」燕秋山擋開服務員,「自己來——蛇皮,過來搭把手。」
滿臉是疤的男人應了一聲,跟燕秋山一起,從後備箱裡搬出了幾個大行李箱,不知道裡面都裝了什麼,那箱子沉得拉不動似的,服務員扎著手等在旁邊,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心裡犯嘀咕,忽然,他感覺到了什麼,一回頭正對上瞎子那雙白眼……「盯」著他。
服務員激靈一下,汗毛豎起來三寸半。
「小時候家裡大人沒教過你嗎,」瞎子笑呵呵地,壓低了聲音,「不該看的別看。」
話音沒落,那瞎子人影一閃,就棲到了服務員面前,服務員嚇得腿一軟,差點一屁股坐地上。
燕秋山冷冷地警告了一聲:「銀翳。」
瞎子這才往後退了一步,詭秘地笑了笑,伸手虛扶了服務員一把:「站穩了。」
服務員聽勸,生怕兩腳不穩,改用四腳著地,連滾帶爬地跑了。
幾個怪客把行李箱都抬到了燕秋山的房間裡,鬼鬼祟祟地關上門。
滿臉疤的蛇皮打開行李箱檢查物品,頓時滿室生輝——只見前幾口大箱子裡被各種珠寶塞得滿滿當當的,拉鏈一開,就有幾條珊瑚珠串滾了出來。蛇皮的喉嚨滾了一下,小心地把珠串塞回去,避嫌似的迅速縮回手,心裡默念:都是死人的東西,阿彌陀佛,不貪不貪。
這東西叫「陰寶」,是從墳里挖出來的——過去大戶人家死者下葬,棺材板沒釘好,早早就會被盜墓賊盯上,從土裡走過一圈的珠寶玉器會沾上屍氣,是很好的祭物。
最後一隻行李箱裡卻塞滿了防震物,裡面有幾個大玻璃瓶,裝著暗紅的血水,都是嬰兒血。
本真教里有內部記載,據說高山人在滅族之前還是奴隸制社會,奴隸主和大貴族們奢侈貪財,修煉邪術,有啜飲嬰血的習慣,因為相信這樣能永葆青春。
陰寶和嬰血顯然是投其所好,準備的祭品。
蛇皮一邊檢查玻璃瓶是否有破損,一邊嘮叨:「年先生,你們祖先這社會意識形態發展相當落後啊……嗯,這裝的什麼來著?」
他在那存放嬰血的箱子裡發現了一個小陶盒,可能是路上顛簸,封口有點鬆動,蛇皮一拿,就把封條搓開了。
蛇皮:「封條開了,不要緊吧?」
燕秋山:「別碰,那是……」
他話音沒落,就聽蛇皮慘叫一聲,這人手也不怎麼那麼欠,燕秋山話沒說完,他已經把陶盒掀開了,幾顆細細的紅色粉末飄了出來——那粉末就像活的,接觸到人皮的瞬間,立刻就要順著皮肉往裡鑽,蛇皮從指間開始,一路往上透出桃花似的粉紅色。
「那是鮫人鴆,蠢貨!」燕秋山喝住旁邊要上前查看的瞎子,「別碰他,不然你也一樣!打火機給我。」
蛇皮身上的疤痕很明顯是燙傷或者燒傷留下到的,一看見火苗,反射性地往後縮,卻被燕秋山一把扣住手腕,厲聲道:「手不想要了?」
他說著,強行按住蛇皮,用打火機的小火苗燎向了蛇皮手上變粉的皮,那些往他骨肉里鑽的粉末似乎也怕火,立刻避著火苗往回縮,不知道是怕燒還是疼,蛇皮悽慘地掙紮起來,燕秋山的手卻像鐵箍一樣,紋絲不動,火苗在他手裡極穩,精準地掠過,既沒有燒傷蛇皮,又剛好能逼退他手上的紅痕。
蛇皮大叫一聲,暗紅色的碎粉末從他手指尖噴了出來,木偶女眼疾手快,立刻拿了一個玻璃杯把它們扣住了。
蛇皮驚魂甫定,在地上蹭著往後退:「它是活的,它是活的!」
「你這麼說也對,」木偶女小心地把暗紅色的粉末收集起來,重新倒回陶盒中封好,她說話的聲調像電話答錄機,「古代高山人取活鮫血,把鮫人頭朝下吊起來,再在脖子上割開一個小口,讓它們一直流血,流到斷氣,鮫人在極端恐懼的時候,有毒的內臟會溶解,跟著血一起流出來,染上鮫毒的鮫人血呈均勻的暗紅色,摻入鮫油、硃砂等等,能做成一種特殊的顏料,古稱『鴆』……年先生果然博學,連這都準備了,也是,就算天耳大師,沒有這東西,也修不了刀劍,您想得真周全。」
燕秋山絲毫不掩飾自己的不好相處,高傲得不可一世,除了求到玉婆婆這種大佬面前時能稍微客氣一點,連她使者的面子也不給,沒聽見似的,他直接把木偶女的問話當成了耳旁風。
木偶女一滯,臉上頓時有點下不來。
幸虧這時銀翳在旁邊插了一句:「幹什麼用?」
「煉器的——有傳言說,煉器是一種邪術,『器靈』實際上都是活物煉的。他們用活物祭爐的時候,爐上的護法陣就是用『鴆』寫的。」木偶女意味深長地盯著燕秋山,壓低了聲音,「讓器靈永生永世被禁錮在器身里,不得自由。」
燕秋山不為所動,仿佛聾了。
蛇皮一點也沒感覺到氣氛不對,擦了擦冷汗,他氣喘吁吁地問:「我們在海里混的,從小就聽說過鮫人族,但誰也沒見過,到底是真的假的?」
木偶女索然收回落在燕秋山身上的視線:「是真的,但是現在早就滅絕了。鮫人族只是長得像人,本質還是魚,智力水平不高,很容易捕殺。大混戰時期,高山人為了自保,煉製了大批武器,過度捕撈,把鮫人族撈滅絕了。」
蛇皮這個人思想覺悟頗高,剛譴責完奴隸社會,還挺有環保意識,扼腕道:「高山人怎麼不知道可持續發展呢?他們用這麼多油啊血啊的,為什麼不養殖?」
「養不了。」木偶女淡淡地回答,「鮫人在內陸幽閉的水域裡活不下去。高山族試過很多種方法,專門從遠處運來海水都不行,據說只有一隻鮫人活下來了,當時的高山王專程派人去請教主人養法,養魚的人說,鮫人情緒纖細,要每天細心撫慰,跟它建立感情,讓它覺得內陸水域是自己家才行。」
蛇皮說:「這祖宗是難伺候,但值錢嘛,金貴的東西,越不好養活越有賺頭。」
「你沒聽完——後來高山王高價買走了這隻養殖的鮫人,可是帶回去用古法取血的時候,發現鮫血是鮮紅的,也就是說,這隻養殖的鮫人血里沒有必不可少的『鮫人毒』。那會沒有生化解剖技術,也不知道什麼原因,」木偶女冷笑了一聲,「但據記載,這隻鮫人在取血的時候沒有掙扎尖叫,情緒一直很平靜,所以有人推斷,這鮫人知道自己是為了主人死的,死得心甘情願,所以產生不了鮫人毒。」
蛇皮從來沒聽說過這麼聖母的生物,震驚道:「它主人都把它賣了,還心甘情願?這是缺心眼吧?」
「都說了,鮫人只是一種大魚,」木偶女把其他幾個行李箱也拆開,檢查了一遍,漫不經心地回答,「它根本理解不了什麼叫『賣』。」
是啊,連「買賣」也不懂,稀里糊塗活、又稀里糊塗死,這麼傻的動物只配當魚。
哪怕這些蠢東西竟會為情所困。
燕秋山強忍住自己摸金屬片的欲望,生硬地打斷道:「別扯淡了,都過來,核對一下行動計劃——蛇皮,門窗封死,貼上隔音符。」
「行嘞,」蛇皮倒是乖覺,二話不說照辦,戀戀不捨地把溫軟的椰風隔離在外,嘆了口氣,「俞陽,唉,俞陽真是個好地方……」
「俞陽?」宣璣盯著屏幕上闊別了一陣的盛靈淵,忽略了自己不明原因狂跳的心,「他去俞陽幹什麼?」
東川和俞陽相隔好幾千里,老魔頭看著沒有週遊世界的興趣,平白無故地跑那麼遠,肯定有事,那位陛下發現了什麼?
會和第三場陰沉祭有關麼?
而與此同時,宿舍里的谷月汐也放下電話,皺緊了眉:「俞陽……」
戴黃銅羅盤的人對東川黑市附近那麼熟悉,應該是逗留過一陣子的。
谷月汐發動了風神所有在東川的線人,在東川菜市場周圍一些不正規的經營場所里搜索可疑的人,本來沒抱太大期望,結果在追查了幾天後,黃銅羅盤沒找到,她意外地在一家無照經營的小旅館登記冊上發現了一個名字——年復。
風神有時候需要執行一些特殊任務,每個資深風神都有幾個化名假身份,一般都是用「張王李趙劉」這幾個大姓,再起個「健強美慧」之類常見的名,總之,就是儘量低調不招人眼。唯獨燕秋山這悶騷,所有化名都要姓「年」。
因為「一年一載一春秋」。
本身就是很不常見的姓,他又老用這個行走江湖,時間長了肯定容易引起警覺,還差點惹出過麻煩。
谷月汐從看見這個名字開始,腎上腺素就飆升,東川黑市附近,姓年,會不會……
她立刻順著這名字往下查,追蹤到了對方近期的一個租車記錄,這輛車近期剛好來過永安!在一處加油站加油的時候,被拍到了一張側臉,雖然不太清楚,但對於曾經同生共死的戰友來說已經足夠了。
是他!
谷月汐立刻開始調動自己所有的資源追查這輛車和「年復」這個假身份,發現他們從北開到了南,到了俞陽。
「明天周末,下周一周二我調休兩天,不來了哈,同志們有事打我電話,不過我知道你們都很乖,肯定沒事。」宣璣當機立斷,訂好了當晚飛去俞陽的打折機票,在善後科大辦公室里探頭說。
另一邊,谷月汐迅速在系統內填好了年假單——外勤年假有一個月,她今年還一天沒用過,然後甚至來不及等批覆,立刻收拾起了行李。
南海上突然起了風,拍在平靜的小島上,沙灘上的遊客們興奮地跟著海浪尖叫,風雲開始悄然在俞陽城上匯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