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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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理論上,從異控局以外的其他機構——比如公安局共享來的信息,都是由善後科負責接洽的。閱讀М所以宣璣用自己的工作帳號可以直接看「天網」監控。反正睡意也沒了,宣璣連了飛機上的WiFi,把他們清剿黑市時間前後、東川菜市場周圍的監控查了個遍。

  不過可能是因為專業不對口,宣璣眼都看花了,也沒從那些亂七八糟的監控畫面上看出什麼,就只感覺東川菜市場真是人山人海。

  忽然,宣璣發現自己心裡「咯噔」一下,像是剛才夢醒時一腳踩空,心率驟然加快的感覺。

  出於某種直覺,宣璣把方才走馬觀花刷過去的幾個視頻重新調出來,發現只有一個鏡頭拍到的一小段視頻讓他有這種古怪的感覺。

  這裡有什麼?

  他忍不住坐直了一點,眯起眼睛仔細觀察監控里的每一個角落。

  賣煎餅的生意不錯……附近發生了一起自行車禍,然後倆車主下來吵架……哦喲,升級成動手過招了……不過讓他心驚肉跳的應該不是這個,他應該還沒神經衰弱到那份上。

  不到一分鐘的視頻他反覆檢查了幾遍,也沒能發現奇怪點在哪。

  宣璣看了一眼鏡頭位置,這鏡頭應該是安在菜市場西南口的——方才谷隊查的也是這個方向……巧合麼?

  他又把從菜市場西南口到棚戶區周圍的監控挑出來篩,很快,那謎一樣的「第六感」很快又開始對其他監控有反應。

  宣璣於是徹底放棄了半吊子的技術路線,開始走「玄學靈感」路線,他憑直覺把所有讓他覺得不對勁的視頻片段都截取下來,然後按照時間順序排好,對照著地圖一找,發現那竟然拼出了一條路線……從時間差來看,應該正好是一個人快走的速度。

  有一個沒有出現在監控畫面里的人,從菜市場西南口出來,一路走到了棚戶區。

  宣璣立刻反應過來:這是障眼法!

  這種強大到能欺騙高清鏡頭的障眼法,宣璣至今只見一個人用過……對了,那時候東川菜市場確實陰雲密布的,打了幾道焦雷,同事還抱怨天氣預報不準來著。他記得盛靈淵確實是招雷體質,尤其在回歸真身之後。

  他們清剿地下黑市的時候,他也在場?

  宣璣一點睡意也沒有了,腦子轉得很快——人皇陛下精通巫人咒,應該是順著巫人咒追查誰動過鏡花水月蝶的時候鎖定了黑市。他查到什麼了?花狐他們那幾個人暴斃,跟他有關係嗎?

  還有……谷月汐這透視眼如果通過某種方法,也感覺到了盛靈淵,為什麼自己偷偷查,沒說出來?

  宣璣嘴角一抽,忽然想到了一種可能性——不會二隊長也在懷疑自己吧?

  就在他胡思亂想的時候,飛機提示開始下落,他們回到了永安總部。

  落地時天已經快亮了,早有後勤的班車等著,把他們各自送回家休整。宣璣因為疑似跟谷月汐互相調查,特別注意了一下她,發現她沒有上任何一個方向的車,就跟旁邊同事多打聽了幾句。

  「谷隊啊,」同事說,「她不走,她住『員工服務基地』里,離總部大樓不遠,走過去也就十分鐘吧。」

  「員工服務基地」宣璣知道,算是總部的「幹部招待所」,外地來總部公幹的內部人員,支隊長及部門副主任級別以上可以免費申請房間暫住,條件還不錯,就是離市區太遠,附近都是荒郊野嶺,除了個一點也不便利的便利店,什麼配套設施也沒有。

  宣璣:「怎麼,家裡裝修啊?」

  同事說:「她『家』就住員工服務基地,每月在內網上申請一次,一次申請一個月。嗐,宣主任您剛來不知道吧,我們谷隊的外號就叫『谷仙兒』,世外高人,什麼房啦車啦——俗,人家看不上。」

  特種部隊出生入死,收入當然也不低,谷隊這個級別和工齡,過日子稍微精打細算些、再貸點款,在市里買房安家困難不大。

  但她不要。

  她好像對一切生存的非必需品都不感興趣,把日子過成了「極簡風」,省下的錢既不投資也不置業,就扔那放著,仿佛一堆不知道幹什麼用的數字。別人問她借,只要不是拿去搞黃/賭/毒,她一般都答應得很痛快,並且不在意別人還不還——後來是王澤看不下去,找了一幫風神的小弟給她要債,然後接管了她的理財。

  她住了多年的「宿舍」里,私人物品非常少,裝箱拖走,坐民航大概都用不著託運。床頭一個水晶鏡框是整個房間裡唯一的裝飾品,裡面放了一張合影,是她剛剛加入「風神」時照的。

  那會她還年輕,臉上有嬰兒肥,也沒有那麼疲憊,照片上的少女板著臉沒笑,眼神里卻泄露了怯生生的侷促。老王偷偷在她腦袋後面比了個「耶」,給她長了兩根「鹿角」,笑得牙花子滿地跑,旁邊一個男人一手抱著把長刀,另一隻手把王澤的腦袋按進了頸窩裡。

  那些日子一去不復返了。

  谷月汐跟多年前的自己對視了兩秒,把鏡框擦了一遍,然後自己去洗了把臉,翻開電腦,打開了一段監控錄像,定格在了一個畫面上——宣璣其實想多了,盛靈淵的障眼法不僅能騙過高清鏡頭,只要他願意,也能騙過透視眼,谷月汐追蹤的目標並不是那位陛下。

  她放大了截圖的一角,那裡拍到了一隻手,手的主人非常警惕,似乎是熟知當地所有的攝像頭位置,一一避開了。谷月汐把周圍監控記錄來來回回翻了好幾遍,就只找到這麼一段——這段視頻宣璣那裡無權查看,因為監控鏡頭是個路邊小店裡私人安裝的,谷月汐用了風神的線人才拿到。

  監控鏡頭拍到的畫質堪憂,而且那人只有半個肩膀入鏡,立刻就察覺到了,迅速離開了拍攝範圍。

  谷月汐磕磕絆絆地用軟體還原鏡頭畫面,軟體不太會用,她得對著說明自己摸索。

  二隊長平時沉穩鎮定,是風神里的靠譜擔當,知性氣質十足,像是受過高等教育的樣子。可是閱讀文字時卻意外的笨拙。她像個技巧不佳的小學生,看大段的文字需要用筆點著,嘴裡還得跟著默念,常常得反覆看好幾遍才能明白人家在講什麼。

  從清晨一直折騰到中午,谷月汐才成功地把其中幾個畫面變得清楚了一點——她看清了那隻手上戴的「表」。

  黃銅質地,上面只有一根針,盤上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古漢語……那是塊羅盤。

  谷月汐猛地往椅子背上一靠,呼吸都在顫抖,那是一塊她永遠都忘不了的羅盤。

  很多年前,一個男人曾經在她最害怕的時候,把帶著體溫的羅盤塞進她手裡:「跟著指針走,相信它,不用怕。小姑娘,我這羅盤可是傳家寶,你可一定得出來還我。」

  谷月汐沒有讀過書,沒在學校里待過一天。她閱讀吃力,是因為她直到十七歲,才跟著學齡前兒童的網課從「一」開始學認字。

  十七歲以前,她甚至沒有自己的名字。

  剛來的時候她未成年,局裡給她安排了一個臨時監護人,是個人事部的大姐,「谷」是她監護人的姓,「月汐」這個不像真人的名是王澤給她起的——王總那會還是個剛進風神的毛頭小子,不著調得很,沉迷遊戲,直接把某遊戲女主角的名字照搬過來了。

  宣璣想得沒錯,透視眼不是個容易與這個世界相處的特能。在谷月汐生命的前十幾年中,這雙眼睛對她來說,一直是個詛咒。

  她出生的時候,眼睛上有一層特殊的膜,無照小診所里的庸醫說她是先天盲人,父母就把她扔了。

  她運氣不好,沒等到好心收養人和政府福利院,被一個小偷團伙撿走了,小偷團伙業務範圍頗廣,偶爾也涉足殘疾兒童乞討領域,見她「瞎」,還以為她是得天獨厚,不料撿回來沒多久,她眼睛上的膜就越來越薄,最後居然褪乾淨了。

  老天爺不賞飯吃,那些人本想人工給她戳瞎,卻發現她的瞳孔能像一些動物那樣劇烈地變形。很快,那些人發現了她的特殊之處——這小傢伙的眼睛變形的時候,能穿透遮擋物,有強大的透視功能。

  這簡直是個「神外掛」,營業的時候,她能準確地看見別人的錢包在哪個兜里、裡面有多少錢,能穿透別人的背影看見對方的銀行卡密碼,撬起鎖來不費吹灰之力;休閒的時候,在賭桌上更是無往不利。

  有了她,小偷團伙蓬勃發展,沒幾年就從街頭混混發展成了盜竊集團。不過該集團人員素質沒能跟上組織成長,膽子越來越膨脹,很快翻了車,在一次盜竊文物的行動中,他們被一個特能組成的跨國犯罪集團盯上,給人黑吃黑了。

  其他人都死了,谷月汐照舊因為特能活了下來。

  此後十年,那些人像豢養動物一樣,把她關在一個精神系特能構造的特殊囚牢里。

  在那個「精神囚牢」里,她所有的感官都被禁止,切斷了一切和外界的聯繫,除非他們要用她的眼睛,否則她「看見」的東西也都是囚牢里的幻覺。沒有那些人的允許,她甚至不能自己吃一頓飯。最難熬的是,那個精神囚牢里不只有孤獨和隔絕,有些精神系的變態會變著花樣地想出各種匪夷所思的方式折騰她——反正她就算在精神囚牢里被大卸八塊,肉/體也毫髮無損,她只是個裝眼睛的容器。

  谷月汐永遠記得那個用「迴響音」敲響她「牢門」的男人,他闖進來的時候帶著光,就像傳說中的神降。

  「我是來救你的,別怕,工作證給你看。」

  「嗯……不認識字?沒事,我是異控局……唔,你可以理解成『特能警察』,我叫燕秋山。」

  「不會迷路的,咱們有這個——」

  在那次多國特能聯合行動中,燕秋山是中國方面派出的帶隊人,年輕得不可思議。

  那時候還是「燕隊」的燕秋山在聯合行動組裡話不多——多不了,他只會用四國語言說「你好」,外語還不如鸚鵡學得標準,跟非本國的隊友交流都得靠比劃。但這「啞巴」人緣莫名好,有實力、靠譜是一方面,人們說他笑起來的樣子就像個少年,就像世界上所有事都會有大團圓結局似的。

  在幻覺叢生的精神囚牢里,他塞給她一塊古老的黃銅羅盤,讓她一直順著指針的方向走,把她帶回了闊別十年的真實世界。

  而這塊所謂「傳家寶」的羅盤,燕隊後來好像就給忘了,一直也沒要回去,它一直陪了谷月汐四年。對於一個十年沒接觸過外面世界的人來說,即使脫離了精神囚牢,也很難找到真實感,她需要一個鉚點,只有看到羅盤指針,谷月汐才能確定自己在真實世界。

  谷月汐性格孤僻,不善言辭,再加上透視眼這種「變態」的特能和她狼狽的出身,別人總是懷疑她在窺視什麼,在青少年特能培訓所的時候,她被全所孤立,那時候時常來看她的燕隊和幾個風神是她唯一的慰藉。

  燕秋山不怎麼會跟青春期的小女孩相處,每次來就會直挺挺地坐在那,教導主任似的問她學習進度,問完就沒話說了,跟她大眼瞪小眼。只有聊到特能訓練的時候能勾出他的長篇大論——那是真長,知春不打斷他,他能一直自嗨到地老天荒。

  「知春」是燕隊的刀靈,總是在刀里養傷,不過有時候看燕隊實在太尷尬了,他也會從刀身里出來調和氣氛。

  人形的知春常常讓谷月汐忘了他的身份,他幾乎能滿足她對「兄長」這個詞的一切美好幻想:周到,耐心,溫柔,無所不能。

  不過那時候局裡有意培養燕秋山做下一任風神負責人,重用之下必有加班,燕隊和知春幾乎天天在全國各地跑,偶爾才能勻出一點時間來看她。那些來訪就像鍋底似的夜空中幾顆珍貴的星星,照不亮她晦暗的青春期。

  她孤獨地從「青培所」畢業,畢業當天,行李就被室友從宿舍扔了出來。後來參加外勤實習,又先後因為人際關係問題,四次被所屬的外勤隊伍清退。

  她像條喪家之犬,無數次鼓足勇氣湊近人群,又無數次被當胸一腳踹出來。

  第四次被拋棄那天,谷月汐被告知,四次通不過實習測評,就要從外勤後備隊裡離開了。而後勤文職工作需要學歷,她連字都認不全,沒有適合她的位置。超過十八歲,社會自覺已經對她仁至義盡,也不會再給她額外的照顧了。

  有人說,命運就是個破車輪,周而復始,轉出花來,也註定要回原點。

  谷月汐終於遲鈍地明白了,有些人好像註定是人間偷渡客,陰差陽錯地生在這,是系統錯誤,識相的就該早點自己和平離世,怎麼還老惦記著想找二尺立足之地呢?

  未免太貪得無厭了。

  她去人事辦離職那天,把羅盤仔仔細細地擦了一遍,然後寄存在了後勤人事部,托人轉交。她沒有聯繫燕秋山,準備不辭而別——谷月汐的計劃是,悄無聲息地掛在西山附近一處沒開發的野林里,那裡人跡罕至,不會被發現,等繩子一斷,她就可以掉到地上,變成腐殖質的一部分,回歸食物鏈,不給任何人添麻煩。

  不過可能是她命不該絕,燕秋山那天正好回總部述職,收到羅盤覺得不對勁,又聯繫不到她,於是剛從外地回來的燕隊來不及休整,帶著風神的特工們搜了她一下午。趕在最後一刻,知春割斷了她的繩子。

  知春的刀身有多鋒利,性情就有多溫吞,還多愁善感,明明很威風地在三十米外就用刀風割斷了繩子,卻因為手哆嗦,一時沒摸准動脈,以為她死了,差點哭了。後來「嚇哭知春」一度成了風神里的一個梗,每次進來新人不明所以,聽說這個梗,還以為她是有多厲害。

  知春怕她被人欺負,非但不解釋,有時候還故意誤導,給她壯聲勢。

  當時已經升官成了「燕總」的燕秋山看過了她各項考核成績後,親自去外勤安全部找部長,給她要來了一個特種部隊參選指標。

  那時候還給燕總當小跟班的王澤半開玩笑地說:「我們老大從來不求人,居然為了你跑到老宋那賣笑,我嫉妒了!失寵了……嘶,嫂子你怎麼拿刀身敲我!敲傻了小心我流著哈喇子訛你當爹……」

  因為王澤一句沒心沒肺的玩笑話,谷月汐在訓練營里拼了命,最終考核的時候她斷了兩根肋骨,內臟大出血進了急救室,遍體鱗傷地「躺」進了風神。

  很久以後她才知道,那個黃銅羅盤居然真是燕總的傳家寶,至少能在市中心換套學區房,因為當時看見她救命稻草一樣地抓著那羅盤,燕秋山沒忍心要回來,故意「忘」在她那好幾年。

  王澤一直抱怨說,那幾年借不到羅盤,他迷的路夠繞地球好幾圈,比香飄飄隊列還長,差點學會看地圖。

  再一次地,他們把她從暗無天日的囚牢里拉出來,給了她一個立足之地,接納了她。

  那年除夕,風神里像她一樣無家可歸的同事們都跑到了燕總家裡,要給她辦「歡迎會」,結果被燕總以一己之力變成了批鬥會。

  原來這悶葫蘆罵起人來也能滔滔不絕,從她輕生一直罵到考核里的不計後果:「我們是守衛,不是瘋狗,連自己的小命都不知道珍惜,能指望你珍惜別人的命嗎?你這樣的外勤,讓戰友和老百姓怎麼信任?我當時就不想要你,要不是……唔!」

  知春往他嘴裡塞了個圓滾滾的餃子,堵住了他的嘴。

  燕總豎起來的眉目立刻被一顆餃子熨平了,含含糊糊地抱怨了一句「好燙」。

  「胡說八道,」知春不留情面地拆穿他,「我剛才都給你嘗過了,一點也不燙。」

  燕總好一會反應過來了什麼,臉一下紅了,重新變回了一隻文文靜靜的鋸嘴葫蘆,被知春打發去吹氣球了,省得浪費他過剩的肺活量。

  從那以後,她每次受傷都可以從燕總那領一頓臭罵,每年除夕都有地方可以落腳,新年鐘聲響起的時候,會得到一個特殊的奶黃餡餃子。直到有比她更小的新人加入,搶走她「老么」的位置和奶黃餃子。她一邊酸溜溜地混進王澤他們的「失寵」大軍,一邊學會了照顧那些和她當年一樣懵懂侷促的人。

  她以為,以後年復年年,那些背影可以追逐到天長地久。

  然而……

  谷月汐盯著監控截圖上的黃金羅盤,熬紅的眼睛像要滴血——三年了,知春沒了以後,燕總就失蹤了,至今杳無音訊。

  這真是他嗎?

  他為什麼會在這個時間出現在東川黑市附近?

  還是出了什麼意外,有人拿了他的羅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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