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十年沉浮,凡人一樣雞飛狗跳的工作、捉襟見肘的月底,半夜下酒的世界盃和小龍蝦,大學城裡煙燻火燎的烤串和麻辣燙,人間遊客似的盡情盡興……往前,是他如何小心翼翼地改掉不小心劃出來的繁體字,小心翼翼地和自己「家人」相處,暗中觀察模仿其他年輕人的行為舉止,學著他們打遊戲、趕時髦、開玩笑、抽菸,定期更新流行詞庫……再往前,是他在赤淵深谷祭壇中混沌地生、混沌地長……

  盛靈淵忽地意識到了什麼,一驚。閱讀М這時,宣璣識海深處,一道暴虐如朱雀真火的白光驀地破瘴而來,逼得他急急退出,宣璣驀地掙脫他的桎梏,帶火的長鎖鏈從手心裡飛出去,朝盛靈淵當頭砸下。

  宣璣心神一動,殺念已起,白光與黑霧狠狠地撞在一起。與此同時,一道驚雷落下,將三十多層的窗戶震得「簌簌」作響,兩人同時回過神來——此地是鬧市區高樓!

  兩人驀地分開,宣璣背靠落地窗,盛靈淵抬手按在酒店房間門上,他倆反應居然出奇一致,一黑一白兩道幾乎互相複製的符咒同時落在門窗上,各自包裹住半個房間,首尾相接,宛如一個太極的球,將整個空間與外界嚴絲合縫地隔開。

  屋裡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盛靈淵臉色一白,宣璣很輕微地一側頭,耳朵里被震出了一行細細的血跡。

  兩人合撐的結界倏地散開,隔壁正好有趕紅眼航班的遊客滾著行李箱匆匆經過,毫無覺察的腳步聲消失在電梯間,一點也不知道一道薄薄的木板門後面發生了什麼。

  赤淵祭壇上,以刀一為首,所有器靈全都聚集在了碑林附近,這些廢銅爛鐵在刀一的指揮下,吃力地結成了一個陣,試圖守護已經碎了兩塊石碑的碑林,血一般的妖異月色從山巔探出頭來,灑向藏在赤淵深處的祭壇。

  「喀拉」一聲,在刀一驚駭的注視下,第三塊石碑瞬間灰飛煙滅,這次竟快得一點預警都沒有。

  宣璣和盛靈淵之間相連的意識斷了,兩人一靠門、一靠窗,隔著不到十米對峙,酒店房間已經給震成了一片廢墟。

  「我很尊敬您,陛下,」不知過了多久,宣璣才一字一頓地開口打破沉寂,「我覺得終結九州混戰的人是個英雄,哪怕您表現得一直像個人渣。」

  隨著白光落下,盛靈淵收縮的瞳孔重新放大。

  同時,他近乎錯愕的表情收斂得一絲不剩,微微笑了一下,說道:「那可實在抱歉得很。」

  宣璣耳朵方才被震出血,這會兒漏音了似的,不停地「嗡嗡」響,頭開始跟著犯暈,深更半夜,這酒店大樓幾乎住滿了,裡面凡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連大魔頭都知道投鼠忌器撐個結界,實在不適合你死我活地干一架,宣璣沉默僵立片刻,一言不發,拎起快餐袋開門走了。

  盛靈淵十分有風度地側身讓開門,錯身而過的時候,他略帶深意的目光一直落在宣璣身上,直到那小妖的氣息消失在電梯間,他才斂去微笑,一抬手,一把黑霧在狼藉的屋裡瀰漫開,黑霧分成小縷,鑽進方才被他倆打壞的家具里,碎木爛玻璃像是有了生命,自發地往一起聚攏,片刻,就拼拼湊湊,恢復如初——退房的時候也挑不出一點錯來。

  黑霧盡忠職守地修理完家具,原地消散,仿佛從未存在過,而房間外,半個酒店的觀賞植物瞬間全部枯死,一隻趴在花盆上的秋蟲忽然不動了,風一吹,化作了一把塵埃。

  盛靈淵放鬆肩背,靠在門上,仰頭望著「嗡嗡」吹風的空調口,還是很想給它堵住。

  他終於知道那小妖來歷了……還真是一筆說來話長的亂帳。

  史書上說,九州混戰是平帝盛鈞發動的。

  作為始作俑者,此人在後世編的故事裡只扮演過兩種角色:青面獠牙的貪婪野心家,或者不知天高地厚的二百五。

  但其實一場戰爭能打到曠日持久、生靈塗炭,是不能歸咎於一個凡人的。

  此事涉及上古秘史,現如今的後生們是一點都不知道了——

  三千年前,赤淵還不叫「赤淵」,叫「南明谷」,是神鳥朱雀一族的棲息地。

  神鳥朱雀地位很特殊,一方面在妖族中地位尊崇,一方面也被人族奉為南方大地的守護神,嚴格意義上說是妖族,卻享受神明待遇,世代有神廟供奉,位列四聖。

  據說南明谷底有地火岩漿,溫度極高,除了烈火鳥,眾生都難以靠近,是條天塹。人族和妖族就被這條天塹分隔開,涇渭分明,本來好好的日子,各過各的。

  大混戰的起源,算來應該是天災。

  第一次平淵之戰前,南明谷發生過的一次大地震。據說那場地震把整個南明谷翻了個底朝天,北至京城,南至妖都,全都有強烈震感。隨後異象頻頻——當年冬天,妖都的冰就比往年厚了兩寸有餘,到了次年,都已經是人間芳菲盡的四月,妖族境內的楊柳仍遲遲不綠。

  到了第三年,連南明谷的溫度都降了下去,妖族境內的靈氣不明原因地大量流失。

  妖族跟人不一樣,不是往地里插根秧種點糧就能湊合活的,妖族——特別是一些比較高貴的族群,子嗣本來就困難,因為妖境氣候大變、靈氣流失,當年出生的小妖數量驟減,四成多的妖族幼兒落地就是死胎。

  正好南明谷降溫,火海變得不那麼暴虐,許多妖族紛紛祭出看家的本事,越過天塹,想要遷徙到人族的地盤討生活。人族也面臨同樣的問題,人不用「靈氣」,但是得吃飯。氣候突然大變,地里自然要鬧饑荒。

  大家衣食富足的時候,外來客是「有朋自遠方來」,大家都揭不開鍋的時候,外來的自然就成了「不速之客」。而且人族和妖族差異巨大,又彼此隔離了成千上萬年,本來就尿不到一個壺裡,產生衝突簡直是理所當然的。

  南明谷的神鳥朱雀就被兩族夾在了中間,左右為難。

  朱雀一族的族長沒辦法,眼看雙方三天兩頭打一場,有爆發大戰的風險,只好「請」出了族中的離火,強行點燃了南明谷,把人族和妖族隔開。

  而就在這時,好大喜功的平帝不知被什麼玩意蒙了心,幹了件很缺德的事,這也是後世常常把九州混戰的屎盆子往他頭上扣的原因——他搞了一支由人族修士組成的「平亂軍」,瞄準了那些偷渡過南明谷、又因為通道封閉暫時回不去的妖族,仗著自己人多勢眾,對這些妖族大肆屠殺圍獵,並且放出話去:「妖族踏入王圖半步,必誅」。

  妖王被激怒,妖都沸騰,群妖八十一部戰意熊熊。

  朱雀可能是香火吃飽了撐的,還真以為自己是神,到了這種地步,他們仍然想以一己之力斡旋人妖二族,阻止戰爭,斷然不肯讓路。

  當時的妖王實在是個狠角色,一個無底線的無神論——被「神」阻在南明谷過不去,於是假意服軟,趁參拜設套暗算,直接滅了朱雀全族,史稱「屠神之役」。

  神廟崩塌,正式開啟了魍魎橫行的亂世。

  那天神鳥的血染紅了南明谷,妖王搶奪赤淵權柄,妖軍度天塹,打響了第一次平淵之戰,十萬人族與妖族死在其中,包括平帝,從此南明谷成人間火獄,更名「赤淵」。

  及至大混戰隨著妖王隕落結束,憤怒的赤淵烈火仍在燒。

  赤淵之所以要神鳥一族時代看守,是因為相傳赤淵地火其實是「魔氣」來源,掌控赤淵者即可手握群魔,如果赤淵沒人節制,火氣與魔氣就會散入眾生身上,除凡人先天七竅不通外,諸族都會為魔氣所役,戰事必然再起——這事真的假的,武皇帝自己說不好,自古以來,但凡活物干點齷齪事,不是怪神明不保佑,就是賴鬼怪欺人心。

  不過赤淵確實會加持除人族以外的其他生靈戰力,這是真的。這也是妖王奪走赤淵之後,人族毫無還手之力的原因。

  人族不為天地山河眷顧,怎麼辦呢?

  身為人皇,當然也只好劈山填海——他平定四方後,為滅赤淵火,扒了朱雀神鳥的祖墳,翻出赤淵火燒不化的骸骨若干,以非常損陰德的秘法,刻了三十六道封火令,鎮在赤淵之中。

  封火令脫胎自神鳥骨,經年日久泡在天地之心,遂生靈。

  那小妖應該就是從封火令中生出的靈。

  三十六根封火令,三十六個「守火人」,三千年裡,赤淵每動盪一次,就有一枚封火令粉身碎骨將其鎮住,如果這也能叫一「族」……

  那麼守火人一族,就是他親手做出來的、誕生就是為了犧牲的祭品。

  難怪死都不讓他安生,敢情是債主。

  不過盛靈淵一出生就是個倒霉破落戶,早習慣了諸事不順,既沒把這小「債主」放在心上,也不在乎別人褻瀆自己屍身,只是覺得有點啼笑皆非。

  他一笑,不知道牽扯了哪裡,胸口一陣尖銳的刺痛,像是有什麼不屬於他的東西卡在那,融不進血脈也拿不出來。

  什麼東西?

  盛靈淵一皺眉,五指按住胸口,倏地刺了進去,不知痛癢似的在自己心口翻了一會,卻什麼都沒抓住。

  他依稀覺得自己知道那是什麼,皺著眉思量片刻,一時又想不起來。

  「真是老了,」陛下嘆了口氣,緩緩按著自己的太陽穴,「記性也這麼差……不好!」

  他突然想起了什麼,驀地一抬頭。

  宣璣下了樓,等人重新給他開房間,在門口抽了根煙。

  他有點想吐,可能是被翻過腦子的後遺症,這會兒大腦里總有些不受控制的畫面閃過——不是血流成河就是屍體成山,不是廢墟就是焦土……也不知道是他從哪個電影裡看見的記憶片段。

  他搓了一下自己的太陽穴,在冰冷的夜色里長長地吐出口煙。

  盛靈淵封印阿洛津的時候,宣璣其實想說,相傳人魔不死,為了保險起見,最好還是把屍體直接毀了。可看見對方蓋棺時吐出的那口血,他居然沒忍心說出口。

  他可能是對歷史上的人皇濾鏡太厚,以至於對此人產生了點不合邏輯的期待。

  其實冷靜想,千秋不世之功跟卑鄙不擇手段,本來就不衝突。

  有些人鰥寡孤獨是命運的悲劇,有些人就純屬活該。像盛某這樣的王八犢子,掛在歷史書上受人膜拜就挺好,實在沒必要下凡深交。

  宣璣是個情緒很穩定的人,非常想得開。遇到事他會先試著解決事,發現事解決不了,他就解決自己的態度——找個好姿勢躺平接受。

  天大的喜事他不會忘形,地大的憤怒,一根煙也就過去了。

  可是今天不知道怎麼回事,這煙他越抽越躁,耳鳴越來越重。焦油和尼古丁確實是有毒有害物質,短暫地湧入呼吸道,讓他忽然有種窒息的感覺。宣璣眼前一花,恍惚間有種錯覺,他身處一片火海中,面朝著赤淵祭壇,眼睛被一片血色糊住了。只依稀看見大火外,刀一他們焦急地沖他喊著什麼。

  他聽不見,也不想理,珍而重之地從後脊中取出本命劍——那劍出來進去向來隨他心意,不痛不癢的,可是抽出劍那一刻,他仿佛挖出了自己的心,說不出的絕望灌進了他空蕩蕩的後脊,他頹然跪了下來,像是被抽掉了骨。

  「這回是兩百……三十二年,」他跪在地上,自語似的,拼了命地想把嘴角往上挑,「差不多是堅持最長的一次了……但涅槃石破……我實在……」

  他喘不上氣來,哽在喉嚨里的聲音變成了尖銳的顫音,卻居然還在試圖保持微笑:「實在是……走不下去了,對不起,真是……我真是廢物……對不起……」

  宣璣意識到,他自己好像是在對那劍說話。

  這是誰的視角?

  等等,兩百三十二年……這個數字好熟。

  宣璣心裡飛快轉念,突然想起來,赤淵祭壇旁邊那三十多塊祖宗牌位上,最長壽的一位正好活了兩百三十二年!

  這是巧合,還是……

  下一刻,幻覺中,他聽見自己全身骨頭碎裂的聲音,一聲清越的鳥鳴聲衝破了業火,宣璣狠狠地一晃——

  「宣主任!」

  宣璣茫然地扭過頭去,盯著拉他的人半晌,才勉強認出這是安頓他們的本地異控局接待員,接待員大概是匆匆趕來的,一腦門汗,舉著一隻手機,手機微信不停地跳,原來剛才那刺得他一哆嗦的鳥鳴聲是信息提示音。

  接待員來得挺著急,旁邊又黑燈瞎火,所以一時沒注意到他臉色不對:「我還正要上樓找您呢,誰知道在這碰上了,快,肖主任找您,急事!」

  說著,手機上來了個電話,那接待員迅速接通,把屏幕懟到宣璣耳邊。

  「……是我,」宣璣遲鈍地應了一聲,電話里傳來一長串話,他神智終於緩緩回籠,茫然的目光重新聚焦,「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