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盛靈淵花了好一會,才弄明白,此地雖然叫「酒店」,卻原來不是專門賣酒的。

  他們到的時候,已經是半夜三更,東川竟是金吾不禁,大堂里依然有風塵僕僕的來客人來人往。

  他先是看見一群老頭老婦「嘰嘰喳喳」地經過,個個都有花甲之年,卻都十分「不莊重」。老頭們推著有輪的箱子,老婦人們爭奇鬥豔似的圍著五顏六色的頭巾,遠看像一群雌雄顛倒的鳥類。一個老婦人手裡拎著個「盒」,左右踅摸片刻,老遠看見人群里格格不入的盛靈淵,眼睛一亮,大步流星地沖他走過來:「那小伙子,你幫大媽在這拍張照片……」

  宣璣剛從同事手裡接過房卡,聽見這一嗓子差點嚇尿,手忙腳亂地截住這位連人皇都敢調戲的彪悍老阿姨:「我來我來,我來給您拍,我朋友技術不行,拍出來的人都半拉的。」

  盛靈淵沒聽懂他倆在說什麼,側身讓到一邊,忍著四處嘈雜的人聲去看數位相機的小屏幕,見那幾寸大的「法器」上映出清晰的人影,「喀嚓」一聲就定格在了上面,不知是個什麼攝魂物件。他下意識地往後一躲,不等看仔細,一個十分瘦弱的年輕姑娘又風風火火地與他擦肩而過。

  那姑娘拖著個快有她半個人高的箱子,舉著手機,不知對誰說:「對……我出差呢,這就回永安,夜裡的航班……您放心,上飛機之前一定讓您看到最新版的方案!」

  盛靈淵被吸到數位相機上的目光又被她手裡的滾輪箱牽走了,只見那姑娘身邊既沒有護衛、也沒有隨從。她獨自一個,眾人都對她熟視無睹,甚至沒人幫她扶一把箱子。從東川到永安,足有千餘里,深夜趕路,一小隊披甲執銳的騎兵,都得分外警醒,孤身上路的姑娘家豈不是得九死一生?

  盛靈淵忍不住疑惑:難道這凡人女子是什麼稀世罕見的高手?

  「什麼高手,一看就是個苦逼乙方。」宣璣打發了大媽,「聽見」他的疑惑,順著他的目光瞟了一眼。

  作為離職的「前乙方」,他很有經驗地說:「自己出差、沒人接待、二十四小時連軸轉,當然要趕夜路啦,紅眼航班省錢嘛……哦,『紅眼航班』就是半夜三更才起飛的飛機——飛機您知道的,咱們來時候坐的那個。」

  小姑娘在酒店大堂門口被夜風吹得哆哆嗦嗦,果然不像有什麼神通的樣子,片刻後,一輛黃色的車開過,她隨意伸手攔下,連問都不問一句,跳上去就走了,心大如海的樣子。

  煙火氣一熏,宣璣忽然發現老魔頭身上的血腥氣和戾氣都淡了,像回到屬地的凶獸,收斂了爪牙、按捺下無常的喜怒,近乎溫柔地避開了那些受他庇護的草木,難怪方才的大媽居然敢直奔著他來。

  直到這時,宣璣才有了點「這是人皇」的真實感。

  「那個黃的叫『計程車』,」宣璣忍不住多嘴給他介紹,「司機——就是車夫,專門拉著人走的,按遠近收錢,有機會帶您體驗……陛下,這邊請,咱移駕客房了。」

  盛靈淵忍不住問:「她不害怕嗎……那個小姑娘?」

  「怕也不行,要討生活嘛。不過東川治安出了名的好,半夜趕飛機,除了過勞肥,也沒什麼危險。」

  盛靈淵忍不住讚嘆了聲「善」,又問:「凡間是哪朝哪代?何人當政?

  「沒有朝代,皇帝都下崗再就業了……哎!」

  正說話間,本地異控局的一個接待員走過來,拎著幾個大包。他們一行人又是「墜機」,又是在沼澤里就地十八滾,狼狽得沒個人樣,安排他們住宿的接待員很周到,去取了點衣服和日用品過來,還順手在二十四小時店打包了點快餐。

  接待員說:「這都是咱們去年單位組織運動會買的,多買了幾件,都是新的,沒人穿過。本來總局領導過來,應該給大傢伙買點好的,但也不知道您幾位的號碼,怕衣服不合適,這些都是運動服,大點小點的問題不大,幾位領導先湊合湊合。」

  「客氣客氣,幫大忙了,辛苦你們,大傢伙半夜三更不能下班,還得跟著我們轉。」宣璣熱忱地跟人道過謝,又回頭叫仍在發呆的盛靈淵上樓。

  盛靈淵剛從他腦子裡看見滾滾更迭的時代,紛繁複雜的當代社會制度,聞所未聞的世界版圖,目不暇接。

  宣璣一口灌了半杯可樂,喟嘆道:「饑寒交迫,還是親同事救我狗命——陛下,來一瓶嘗嘗?」

  盛靈淵沒反應過來,就被塞了一瓶可樂,神色嚴峻地盯住了那瓶冒著泡的小黑水。

  陛下「下凡」以後第一口人間煙火,就是「肥宅快樂水」,仿佛奠定了他以後再也高不起來的生活格調。

  「我給人說您是我劍靈,今天您也只能先跟我湊合一宿了,其他的事以後再說。」宣璣把他帶上了三十一樓。

  酒店是富麗堂皇的KTV土豪風,裝修得有點土,但條件很好。樓道打掃得非常乾淨,花香調的香薰不濃不淡,從電梯一下來,迎面就是一副傲雪寒梅圖,頭頂一片晃眼的水晶燈,盛靈淵小心地踩了踩那條吸音的地毯,宣璣聽見他心裡說:「主人家倒是有心……就是這驛站房間排得太密集了些。」

  酒店房間隔音效果有限,以盛靈淵的耳力,沒走出電梯井,他就能聽見臨近幾間房裡的各種動靜。

  有個屋裡傳來驚天動地的呼嚕聲,那裡的人好像呼吸有點不暢,時不常地停上幾秒,隨時斷氣似的。

  隔壁,一幫人正不知道玩什麼遊戲,七嘴八舌的又笑又鬧,天都快亮了也不睡覺。

  還有他右手邊的房間裡,一對狗男女正忙得熱火朝天,話還不少,邊干邊聊。陛下現代普通話還在學習中,聽力水平一般,也不敢說自己聽准了,但連猜再蒙,他分析這二位好像是在商量怎麼藥死彼此的原配。

  與他共享思緒和部分感官的宣璣被迫聽了「實時播報」,刷房卡的手一哆嗦:「您還是趕緊移駕吧,陛下!」

  好奇心怎麼那麼重,也不怕耳朵里長火癤子!

  不知道是不是生前職業緣故,盛靈淵這個人不管看到什麼,神色都淡淡的,一臉處變不驚,絕不露出一點少見多怪。要不是他倆心裡連著「藍牙」還沒斷,宣璣大概就被他糊弄過去了。

  這位陛下適應新環境的能力讓人嘆為觀止,進門之後,先不動聲色地把每一樣東西都摸了一遍,並迅速對它們的用途做了個大致推斷。

  別說,猜得八九不離十,除了個別東西稍有誤差——

  「那是肥皂,洗手的,不是點心。」

  「牆上的窟窿電源……也沒有,還是挺安全的,畢竟家家都有。裡面沒有引雷符……對,也不是肖征施的法,是發電廠統一配送的。」

  「那是空調風口……不用堵,沒人往裡投毒。」

  「水龍頭裡的水不是喝的,不乾淨。」

  盛靈淵接了一捧自來水,驚奇地看著清冽的涼水從指縫間漏下去,不知道如果這都不算乾淨,還要怎樣……這水裡起碼沒有藥味。

  宣璣:「您這是在侮辱我們的快樂水嗎?」

  說著,他又拆開了一袋炸雞,濃重的香味肆無忌憚地衝出來,饒是盛靈淵不重口腹之慾,還是被當代垃圾食品的味道勾去了注意力。

  他在劍里的時候,曾經見過宣璣在家做飯,豐盛得不可思議。那時他覺得這小妖本領出眾,又是罕見的先天靈物,平時生活「奢侈」些也沒什麼。直到這時,他才隱約覺得,這裡的人好像都是這麼「奢侈」的。

  只見那些吸飽了油的肉被草率地羅在一起,很不講究,旁邊也沒副碗筷,只在外面包著一層花花綠綠的皮,被宣璣撕下來隨手團在一邊。

  盛靈淵仔細一看,震驚地發現那「皮」上居然有字!

  他生前的年代還沒有紙,寫字都是用簡牘石板,非常隆重。而就算是用樹葉寫字的巫人族,那些記錄過文字的葉片也都是珍貴神聖的……這些人居然拿來包飯擦油!

  盛靈淵沒有貿然開口評價,卻不由得一皺眉,心想:「別處奢靡成風就算了,這就不成體統了。」

  宣璣:「……」

  「我們不單擦油的紙上有字,有些擦那什麼的草紙上也有字。這都是批量印的,不是奢侈品,以後跟您慢慢解釋,」宣璣早餓得前胸貼後背了,「我說陛下,您不餓嗎?」

  盛靈淵想起方才那藥味沖天的什麼「快樂水」,決定不為難自己,矜持地一搖頭:「唔,多謝,我已辟穀,不必,倒是你……」

  這小妖會飛,有翅膀,想必是屬於有翼一族,吃這些……

  宣璣一口咬掉了半個雞翅,毫無「物傷其類」的感覺,丁點也不嘴軟:「啊?吃這些怎麼了?」

  那些黃澄澄的皮不知道是怎麼做的,酥脆非常,咬起來「咔咔」作響。盛靈淵耳邊就跟鬧耗子一樣:「……沒什麼。」

  覺得盯著人吃東西不雅,陛下於是挪開視線,打量起周遭來。

  房間很小,是個「標間」,兩張雪白的單人床進門就能看見。床褥鬆軟、衾枕潔淨,即便以盛靈淵的標準看,也不能說簡陋了,可是偏偏又頗不講究,頂上卻又連個床帳也沒有。

  落地的窗是封死的的,但沒拉簾,這裡是三十一層,站在窗邊,能眺望見萬家燈火。跟赤淵附近那小縣城不一樣,東川的夜裡霓虹滿地,連群星也黯然失色,城市依山而建,大片的高樓隨著地勢連綿起伏,壯觀極了,公路與高架橋盤根錯節,被高挑的路燈勾勒出身形,看得人頭暈目眩。

  已經是更深露重,不堵車了,但街上依然有不少行人。

  酒店樓下就有個大劇院,正不知是演唱會還是演出,後半夜才散場,一大群觀眾從裡面湧出來,馬路邊上站滿了晃著燈牌的小女孩,三五一群,又蹦又跳。

  盛靈淵忍不住被吸引到窗邊,目不轉睛地望著霓虹燈下的人群。

  他看著窗外,宣璣則在打量著他的背影。就在方才那一瞬間,宣璣第一次在盛靈淵平靜的心緒里分辨出了一點正面的情緒。

  可能也談不上很高興,只是盛靈淵心裡那些暗潮似的、不斷湧起又不斷被強行壓抑的黑暗雜音消失了片刻,心裡冒出半帶感慨的疑問:「這東川到底是有多少人?」

  「東川啊?」宣璣叼著根薯條,想了想,「不清楚,不過我估計,怎麼也得有千十來萬吧。」

  盛靈淵呆了呆,宣璣感覺他心裡十分茫然,可能是想像力限制了他的數學,人皇陛下一時沒能構建起對這個數量級的概念。

  這罕見的糊塗終於讓他有了點稀薄的人味——很多國家民間的鬼怪故事裡都有這麼個設定,說人間煙火氣對於陰間的鬼怪來說是不可抗拒的誘惑,有些陰靈甚至會為了還陽、嘗一口食物的味道殺人作惡。

  故事裡鬼怪的欲望就是人的欲望,而盛靈淵沒有這樣的欲望。

  他目睹古人無法想像的聲色不留戀,嗅到聞所未聞的美味不垂涎,他甚至不打聽大齊怎麼亡的國,後輩兒孫下場幾何。宣璣覺得,他對活人的世界沒有嚮往。

  可是……人魔是因執念而起的,無欲無執不成魔。

  他的執念到底是什麼?

  宣璣心裡轉了很多有的沒的,有一點刺探的意思,盛靈淵卻全不理會,仿佛沒聽見。

  宣璣於是挑明:「陛下,您生前……咳,這麼說有點不禮貌,您領會精神哈——以前有什麼未竟的願望麼?說出來,或許我可以幫忙。」

  盛靈淵一笑:「不曾有。」

  「那您未來有什麼打算?呃……想去什麼地方看看?故都啊皇宮什麼的——您那皇宮叫什麼來著?」

  「度陵宮。」盛靈淵淡淡地說,「度陵宮乃是凡石破瓦所建,數千年過去,早該朽成渣了,你們如今能看見的也大抵是後人多次翻新,狗尾續貂而已,隨便看看就是,不必太當真。」

  宣璣:「……哦。」

  「天真」得被古人教育了。

  盛靈淵:「你不必擔心,我只想揪出那個以陰沉祭擾我的妄人,入土為安而已,無意久留人間。」

  宣璣試探的目的被當面拆穿,他也不尷尬,沒事人似的笑眯眯地說:「我知道,那要不然您先去洗個澡吧,正好趁咱倆現在這倒霉狀態還沒過去,方便我告訴您怎麼開淋浴——換洗衣服在那邊的袋裡。」

  「那個噴頭出水,開關在這,往紅的那邊擰是加熱水,另一邊是加涼水……那幾個瓶里裝的是洗髮水沐浴液什麼的,瓶子長得都差不多,裡面裝的東西我看也都差不多,隨便挑一瓶抹完沖水就行了……」

  宣璣給他指點著衛生間裡的盥洗工具,盛靈淵自然能從他腦子裡「看見」這些東西的使用情景,倒是不用廢那麼多話,挺省事。可新鮮東西實在太多,幾千年過去,他生前熟悉的一切都被推翻,饒是陛下接受能力驚人,還是不免應接不暇,目光總是比宣璣的手指慢上幾秒,顯得有些茫然無措。

  他有一雙近乎於剔透的眼睛,仿佛從未經過風吹日曬、不知善惡的孩子的眼睛。

  一看見那雙眼睛,即使明知道這是個危險品,宣璣的語氣還是不由自主地柔軟了幾分:「其實都不複雜,用兩次就習慣了……有什麼問題叫我一聲就行。」

  「嗯。」盛靈淵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把目光從洗髮水上挪下來,一點頭,「好乖巧。」

  「行吧,」宣璣無奈地想,「甭管死後變成個魔物還是仙物,畢竟當了一輩子皇帝,面子最大。」

  這念頭剛一起,下一刻,他就碰到了那人皇陛下似笑非笑的視線。

  宣璣心頭一緊,立刻彈出一級警報,毫無預警地,他耳畔「嗡」一聲蜂鳴,一縷薄薄的黑霧從他腳升起,籠罩了他全身。宣璣的思維突然變得無比遲緩,大腦像是變成了一本打開的書,任由別人翻閱。

  而本應與他心神相通的盛靈淵的想法,他一個字都沒聽見——對方不知道用了什麼方法,居然已經單方面地屏蔽了他,方才他從盛靈淵心裡聽見的無關緊要的心音,都是對方迷惑他的!

  盛靈淵慢條斯理地問:「小鬼,你多大了,怎麼還這麼容易餓?你們先天靈物不都從小就『辟穀』嗎?你到底是什麼?」

  這句話好像一把穩准狠的鉤子,宣璣一時沒提防,放鬆過了頭,猝不及防地被他勾起了無數記憶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