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此時,亂成一團的前線屏蔽器發放點——

  有外勤終於找到了備用的結界設備,結界網一開,混亂的人群總算「暫停」,一時間,廣場上只有廣播聲,與燕秋山壓抑的喘息聲。

  王澤腿一軟,差點跪下,哆哆嗦嗦地拉開他捂住胸口的手。燕秋山的胸口被秘銀子彈撕開了一條巴掌長的傷口,然而不知道是巧合,還是「鍛金術」另有神奇,燕秋山被秘銀子彈擊中的瞬間,他身上所有的金屬支撐自動匯聚到一起,堪堪裹住了那顆子彈,沒讓它炸。

  「噹啷「一聲輕響,被裹住的秘銀子彈落了地,燕秋山沒來得及長好的傷處失去支撐,立刻變形,他悶哼一聲脫了力,懷裡的知春人偶掉了下來。

  他在秘銀來襲時已經來不及躲,只做了一個動作——就是死死地扣住試圖給他擋一槍的知春。

  這一次,知春毫髮無傷。

  落地的知春木偶原地跳了起來,氣急敗壞地吼道:「你拿自己的命跟我賭氣!你是不是有病!」

  「哎好好,別……」王澤大鬆了口氣,撈起知春的木偶塞進燕秋山還能動的手裡,一句勸架的話沒來得及說完,一大批秘銀子彈看準了他們鬆懈,從四面八方打了來。

  王澤護住燕秋山原地滾開。然而與此同時,把所有人定住的結界網也被密集的秘銀打碎了。

  王澤汗毛倒豎,結界網定住的至少大幾百人,都是方才群情激奮跟他們吵架的,這會兒亂起來,他們被人踩一萬隻腳都是輕的。

  王澤:「奶奶的……」

  然而很奇異的,可能擾人神智的迴響音暫歇了,也可能是方才被迫靜止的人們上頭的熱血被西北風吹涼了。方才秩序瀕臨崩潰的群眾忽然重獲自由,卻只是起了輕微的騷動。人們並沒有繼續大喊大叫,有一部分人還親眼看見了方才詭異的一幕——那些可怕的銀色子彈完美地繞開了他們這些一動不能動的「木頭人」,不自然地拐著彎,只追著那些「特能人」打。

  不知是誰嘀咕了一句:「那個好像真的不打我們……」

  「不打你們也快滾!誰知道他們一會有沒有別的招!」王澤回過神來,吼道,「各部門注意,三點鐘方向最少有兩個狙擊手,八點鐘方向……操了!還有!」

  對於秘銀子彈來說,異能越強,越吸引子彈。風神的現任與前任老大聚在一起,目標太大,秘銀子彈迅速鎖定了他們,緊接著,密集的銀光直指他們仨。

  王澤和燕秋山同時推開對方,兩人往兩個方向退開。燕秋山方才本來就脫力,沒長好的骨頭摔得「叮咣」亂響,一下沒站穩,手肘重重地戳在地上——稍有格鬥常識的人都不至於摔得這麼慘,可燕秋山似乎已經忘了他學過的一切,他只顧緊緊地抱著知春,一側歪滾到了不知誰腳下,他也沒抬頭,盡力蜷起後背,嚴絲合縫地把知春保護起來,至於其他,都顧不上管了。

  可是就在這時,那窮追不捨的銀光突然消失了。

  燕秋山渾身緊繃地準備好了被打成篩子,卻只聽見了秘銀落地的脆響。他慢了半拍,才意外地抬起頭,只見一個老人就站在他旁邊。老人把厚厚的棉大衣脫了下來,張開雙臂撐著,像個稻草人,他把那大棉衣撐成了一面巨大的盾牌,罩住了燕秋山。

  秘銀划過誇張的軌跡,避開了這位普通人。

  燕秋山看著素不相識的老人,極少動容的臉上露出了驚訝神色。老人雖然勉強算是乾淨,但溝壑叢生的臉、領口袖口的磨邊,以及扣子上掉出來的長線頭,似乎都透露出老人生活不那麼富裕。

  他那從眼角一直延伸到太陽穴的皺紋里卡著眼淚,連淚水都似乎比別人濃稠,顛來倒去地把「小張是好人」說了好幾遍。

  燕秋山愣了一下,恍然想起,那位被秘銀打死在他面前的風神便衣……好像就姓張。

  「我們住鄰居……從小我看著他長起來的,」老人的聲音淹沒在嘈雜里,只有特能敏銳的耳朵才能捕捉到他微弱的呼喊,「我是『五保戶』,又不中用,又沒臉……老也不死,老樓里連個電梯也沒有,以後誰給我扛大米啊……你們幹嘛要打他呀?」

  老人像個笨拙的老母雞,一邊用自己擋著秘銀子彈,一邊喃喃地,不知道在問誰:「什麼壞世道啊?」

  王澤撲了過來:「燕總!沒事吧?」

  「給我追……」燕秋山避開他要攙扶自己的手,一撐地面,抬手擼掉了王澤制服上所有的金屬扣,化作細小的支撐,支起了他的傷腿,他標槍似的站了起來,「放冷槍的王八蛋,一個也不許放跑。」

  然後他粗暴地把知春的通心草人偶推進外衣:「閉嘴。」

  知春怒道:「這只是個木偶!木偶!我在你正前面,正在抽你嘴巴!王八蛋,你……」

  燕秋山打斷他:「你打得著嗎?」

  「你除了這個木偶,還剩什麼?我是風神的總司令,蜃島那裡,我讓你們都撤,你為什麼不聽?誰給你特權抗命的?你是古刀就該有特權嗎?」一圈特能身上的金屬小零件都被他徵用了,燕秋山身上鍍了一層金屬色的流光,朝著秘銀的來路飛掠出去,「我為什麼非要用你保護?我是廢物嗎!」

  茫然的人們不再你推我搡,他們指指點點地小聲議論著那舉著棉大衣、站成人盾的老人,還有那些繞著他走的秘銀子彈。

  現場風神外勤們回過神來,立刻跟上燕秋山。風神們身上也配了秘銀,並且多年來配合默契,進退都有章法,絕不會誤傷自己人,混亂的群眾們一安靜下來,干擾立刻消失,第一批反擊的秘銀子彈很快命中了幾個目標。

  這時,王澤耳朵上的屏蔽器警報燈閃了幾下:「燕總,屏蔽器戴上,接著——咱們是不是留幾個人繼續發屏蔽器?迴響音又來了。」

  燕秋山還沒來得及回答,已經先一步感覺到了迴響音——用自己的耳朵。

  這一次,擴散過來的迴響音里摻雜了人耳能聽見的樂聲。那樂聲有一點耳熟,寧靜而溫暖,將迴響音里原本的怨恨和憤怒都沖淡了,甚至隱隱有壓制的趨勢。

  「這好像是……總部的精神疏導曲。」知春人偶臉上的怒色忽然淡了,「也可以治療精神系傷害,也可以解壓……本來是給大家的福利,可是沒人用。」

  還是他因為蜃樓里的毒,神志不清時候,總部派人來拿這個給他聽過,他每次聽完,都能從亂七八糟的噩夢裡解脫出來,能想起自己……像個人一樣的一生。

  心裡能平靜很久。

  大部分的人都沒來得及領屏蔽器,不可避免的,都聽見了這段音樂。

  竊竊私語不知不覺地聽了。

  音樂將人們安撫下來的同時,就像一層底色,正好將原來迴響音里的負面滲透凸顯了出來。這一次,每個人都聽見了那讓人心煩意亂的「嗡嗡」聲,與其中惡毒的挑唆。

  不知是誰帶的頭,零星幾個人默默地回到屏蔽器領取點,飛快地取了屏蔽器,又迅速撤離這個是非之地。

  接著,四散的人群三三兩兩地回來——

  迴響音的擴散範圍越來越廣,與此同時,越來越多的迴響音設備接入了古老的地脈眼中。

  三千年前留下的古老朱雀圖騰上,每一個陣眼都布下了迴響音設備,一開始微弱的樂曲聲變得越來越清晰。

  縱然全世界都是螻蟻,也沒有一個巨人能在螻蟻形成的浪潮中巋然不動。

  踏平九州的妖王不行,鎮壓群魔的人皇也不行……區區一個碎影子縫起來的小小精靈,又算什麼呢?

  赤淵上電閃雷鳴,秘銀武器與能量屏蔽網暴風驟雨似的往下掃,異控局差不多把整個家底都端出來了。

  「九馴」沒想到半個羅翠翠吃下去,竟給他捅出了這麼大的婁子,全身的魔氣竟在失控,被異控局的螻蟻們逮了個正著。

  直升飛機上,鋪天蓋地的能量屏蔽網落下,秘銀炮隨即而至,「九馴」發出一聲暴怒的咆哮,散成分/身無數,往鐵鏽色的植物縫隙里鑽去,露出了影人的本性。

  他畢竟不是當年死到臨頭仍睥睨無雙的真妖王。

  異控局的屏蔽網上不僅有強幹擾,限制了他的行動,還將人工的雷電引了下去,與此同時,他身體裡屬於巫人族人魔的力量越來越失控,掉回頭來,幾乎有反噬的意思。一根鐵鏽色的藤條甚至不分敵我地甩過來,險些將他的一個分/身抽散。

  與此同時,他的身體終於再也無法承受三大人魔和朱雀火的鬥法,分/身們被迫合而唯一,從胸腹間開裂,雪白的火焰從傷口噴出——

  這位大鬧了一場的本真教主憤怒地回頭,尋找那給他出餿主意的鞏成功。

  他被一個聲音從沉睡中驚醒,一睜眼就在枯樹里。忍受了千年的雷暴轟鳴,漸漸有了意識、恢復了自己身為妖王的記憶。一直堅信自己是被困在絕境裡的末路英雄。幾百年前,他給第一批朝拜雷山神樹的信眾們託夢,讓他們成了最早的本真教徒。

  可是赤淵強一陣弱一陣,他的意識也跟著時斷時續。

  直到十年前。

  最後一個守火人出世,骨封鬆動,他覺得身上的重量前所未有的輕,睜開眼,發現自己身邊已經從荒村……變成了異控局。

  最早找上他的就是鞏成功。這個血統稀薄的凡人,一心想變成妖,投奔了他,見面禮就是碧泉山的天地鼎和朱雀遺骨。善後科的主任,職位看似不起眼,實際也真是好用。

  羅翠翠是傻子,鞏成功是工具。

  然而「工具凡人」鞏成功,卻打著傘,在距離他十米以外的地方看著他。

  臉上掛著收著下巴的矜持笑容,又狡黠又詭異,繼而在他眼皮底下消失在了。

  直到此時,「九馴」終於意識到,這事可能從頭到尾都是個騙局。

  他脖子上的青筋險些破土而出:「你竟敢騙我——」

  他的憤怒並沒有來得及發泄太久,他的身體終於承受不住鬥成了烏眼雞的幾股神魔之力,生生撐炸了他的身體,他甚至來不及撿起自己滾落一邊的心,異控局雪片似的屏蔽網就結成了一張大網,結結實實地將他網在了正中間。

  消失的鞏成功從山岩上若隱若現地露了面,雙手端起,做了個拉弓射箭的手勢,指向他「舊主」的胸口。

  直升機上的肖征剛鬆了口氣,轉頭對單霖說:「幸好暴雨帶的裝備……」

  話沒說完,就見單霖驀地變了色,直升機上搭載的異常能量警報器狂響,機身巨震。

  單霖:「跳!」

  她說著,單手甩出一張風箏剪紙,拽著肖征一躍而下。風箏剪紙在半空中大了幾十倍,魔毯似的接住了他們,與此同時,直升機被某種強能量衝擊,在半空就分崩離析!

  炸出來的人魔被離火糾纏著,一頭撞向赤淵大峽谷。

  天外飛火似的,要將赤淵重新點燃。

  這也是他主人生前的執念。

  碧泉山下的盛靈淵驀地放開識海,無數迴響音鑽入他的七竅百骸,連帶著與他共感的宣璣腦子裡也跟著「嗡」的一聲。

  「巫人族的血脈還在,阿洛津,你到這來,朕給你個說法。」

  面向全國的廣播中,黃局的聲音仍在繼續:「我們從來不敢說自己是在『為人民服務』,做這些工作也不是為了保護誰、為了誰『犧牲』,歸根到底,我們討好世界,是想給自己掙出一點立足之地——證明我們不礙人眼,對社會還有點用……這樣就仍有空間活著。」

  多麼美好的願景。

  眾生,凡有靈,皆有立足之地。

  碧泉山的上方形成了風暴,一下一下地撞擊著山體,像是要把整座山頭掀開,「轟」地一聲,山體開始滑坡,火星飛得到處都是。

  被困碧泉山的宣璣和盛靈淵腳下的朱雀骸骨開始顫抖,周圍大大小小的石頭順著崖壁往下滾,盛靈淵猛地一晃,他與外界聯繫全斷,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胸口卻無端一悸:「阿洛津!」

  「巫人全族,除埋骨巫人塚的四萬多……手足,散落在外,尚有千餘人,多是婦孺。朕在路上聽聞東川被圍困,便預感此事不能善了,急命寧王連夜將遺族護送走。兩百多尚且年富力強之人去了北原——北原大祭司與我有舊,萬一事情到了最不可收拾的地步,能保住巫人族最後的血脈。剩下老弱病殘等難以長途跋涉的,隱姓埋名,由寧王秘密安置在了西州。西州是陳太后故鄉,也是她躲避妖族追殺時藏身之處。世人都知道陳太后不喜外族,不會有人查到她那裡,只有寧王能在太后的後花園瞞天過海。」

  「在西州照看族人的,是你表姐雲珠,」那個紅著臉和他討過梨子的小姑娘後來長大了,長得很漂亮,是巫人族特有的纖秀模樣,卻堅韌得不可思議,父兄已逝,她一個人苦心經營,保存下巫人族的薪火,「後來嫁給了朕的兄長寧王,所生一子,繼朕皇位。太子知道自己的身世,巫人全族都是他的母族,他把族人保護得很好。他在位時,赤淵火滅,百族一統,自此開了一代清平盛世……是個上天眷顧的好孩子,比朕強得多。」

  「巫人塚大火的真相,是朕蓋住的,巫人族在青史上的痕跡,是朕令人抹去的,並無他人之過。」盛靈淵的聲音變得很低沉,他鬢角無霜,面額也光潔無暇,可他說這話的時候,卻忽然像個垂暮的人,「所余千數倖存的族人,都以為自己是叛臣罪人之後,一生謹言慎行,逼著自己忘記東川,以人族的身份活下去。」

  巫人族光風霽月,愛憎分明,最恨背信棄義的人,倖存的族人們以為阿洛津臨陣叛逃才給族人招來滅頂之禍,從那以後,不肯再承認他的族長身份。

  這世上,什麼邪神惡鬼都有傻子供奉,唯獨巫人族最後的族長被釘在巫人塚里,千歲伶仃,身後沒有一線香火。

  可如果不這樣,有仇必報的巫人族非得與人族不死不休不可,他當年身在夾縫中,要怎樣保住巫人這一點根芽呢?

  盛靈淵不願多說,敘述完,他就用人皇的語氣緩緩地說:「是朕對不起東川,對不起你。若朕還有時間,必會還全族四萬英烈一個公道。」

  阿洛津並無反應,腳下的朱雀骨震得越來越劇烈,像是隨時要碎一樣。

  「陛下,我可不可以插句話。」一直沉默的宣璣忽然說,「三千年了,二位,咱們能不能不要再說那些當年的是非功過了?既然是總角之交,你倆能不能放下摘下冠冕,坐下說句人話——靈淵,東川對你來說是什麼?」

  盛靈淵在一片黑暗裡看向他,有一點茫然。

  東川是什麼?

  他十歲的時候,奄奄一息地被老族長撿回去,從此不再顛沛流離。夜裡有屋子睡,不會被人半夜三更地推醒後倉皇踏上逃亡的路,醒來枕邊還瀰漫著入夢的梨花香。族人們叫他「小殿下」,仿佛他還是個孩子,他也隨著那聲「小」,無端被驕縱出了幾分孩子氣,將少年人細碎的悲歡煩惱遍嘗一遭。

  東川……是他此生唯一的故鄉。

  他親手砍下的四萬多顆頭在他心口摞成了冷冷的屍山,把東川的一切堵在裡面,只剩下冷冰冰的「大局」,等他來收拾。

  而今那屍山忽然崩塌了,白骨頭顱們一個個地滾落在地,變成會說會笑的族人。

  「小殿下,玩一會吧,書是讀不完的,繼位再用功不遲呀。」

  「小殿下,東川好不好呀,好就不要走了吧,挑個最漂亮的姑娘給你當老婆,你來當我們的族人吧。」

  「小殿下,你也學學阿洛津,那小子被他阿爹搓破個皮就要嚎得驚天動地,心裡有委屈要說出來啊,你又不是大人。」

  「小殿下,此去前途艱難,自己要多保重。外面有人欺負你了,你就還回東川,大聖的屋子不叫人住,總給你留著……」

  宣璣手背上突然落了一滴滾燙的水滴,燙得他心頭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