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薩說笑了。」
許宗訓微微一笑,隨即正色說道,「試問除了菩薩,世間哪還有第二個白蓮菩薩?」
眾所周知,白蓮教奉祀的至高神祇,先是無極聖祖,後為無生老母。
這兩尊神祇都代表著無生父母的概念。
鮮為人知的是,白蓮教還有一尊就連白蓮教很多教眾都不知曉的白蓮菩薩!
許宗訓作為欽天監監副,所擔負的最主要職責,就是拔除淫祀。
像白蓮菩薩這一類已經得證神位的邪神淫祀,哪怕再怎麼隱秘,許宗訓都能有所了解。
關鍵在於了解的程度深或淺而已。
事實證明,許宗訓對在白蓮教內部都非常隱秘的白蓮菩薩的了解,已經深入到了一定的程度。
直接把懷疑對象定為黃唯明的髮妻,不顯山不露水,看似毫無值得懷疑之處的白芸女士。
而且十分肯定,確鑿無疑。
面對許宗訓的直接攤牌,黃母白芸女士淡然一笑,繼續否認:「我真的聽不懂許監副在說什麼,我不過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而已,除了是黃唯明那個死鬼的妻子,沒有任何特殊之處。」
頓了頓,白芸強調道:「相信祝青鸞的一舉一動,都在欽天監的掌控之中。她為何找我,說了什麼,想做什麼,想來許監副一清二楚。我還是那句話,與黃唯明有關的事,找我無用。許監副有事,自去找黃唯明就是了。」
「我不找黃唯明。」
許宗訓微微搖頭,坦誠說道,「就算想找他,也不是現在。我這次找的,就是你啊,菩薩。」
白芸聞言沉默片刻,冷不丁問道:「我想知道,過去那麼多年,你們沒有任何動作,去深究黃唯明到底是生還是死,更沒有在懷疑黃唯明沒死的情況下去找他,為何現在突然間一個個都開始大張旗鼓,想要把黃唯明找出來了呢?」
聽完白芸的問題,或許很多人都會覺得,白芸這是心虛之下轉移話題。
但是許宗訓絕不會這麼想。
因為白芸在過往的這些年裡,無論是黃唯明還在神都天京的時候,還是黃唯明離奇失蹤以後,一直沒有想過遮掩什麼。
特別是自己的真實身份。
可以說,白芸一直活在陽光之下,活在大雍王朝朝廷相關衙門的視線之中。
從明面看也好,從暗面看也罷,欽天監、攘奸衛、斬妖司,乃至入內內侍省的皇城司,都找不出絲毫錯處。
更別提罪責了。
白芸就算當著他的面,大大方方承認自己就是白蓮菩薩,許宗訓也不能拿白芸怎麼樣。
因為白蓮菩薩雖是邪神淫祀,但白芸從沒有光明正大地以白蓮菩薩的身份現身世間。
她沒有傳播過信仰,沒有發展過信眾,沒有與白蓮教有過任何聯繫,沒有參與過任何可能危害大雍王朝的活動。
甚至,白芸其實非常嫌棄白蓮菩薩這個身份與神位。
這麼些年,白芸一直修佛,真實目的是更為徹底地擺脫白蓮菩薩的身份與神位。
多少人求之不得的神位,在白芸這裡,稱得上棄如敝履。
因為白芸本身就擁有更好的,不屑於白蓮菩薩這一身份與神位!
基於這樣的認知,既然白芸不想承認自己就是白蓮菩薩,更不想以白蓮菩薩的身份交流,那就隨了她的心意便是。
反正白芸承不承認,用不用,都不妨礙許宗訓這次找上白芸的目的。
仔細想了想,許宗訓如實回道:「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朝廷也是。以前,黃唯明死沒死,沒死的話又躲在哪,對朝廷而言,沒有什麼影響。但是現在不同,現在……」
說到這裡,許宗訓忽地停了下來。
他微微側過頭,傾聽著什麼,像是有人在他耳邊低語一樣。
片刻後,許宗訓恢復先前的模樣,歉然說道:「抱歉,監里有事,我得回去開個會。下次再找菩薩聊天,希望菩薩不要怪罪。」
話音落下,許宗訓的身影從車箱中消失不見。
就像他來時那樣,沒有引起福伯的注意。
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不帶走一片雲彩,似乎也沒留下任何漣漪。
因為白芸對許宗訓不告而來的拜訪,與突兀離去,沒有任何反應,面上一片平靜。
然而真是如此嗎?
白芸知道,並不是如此。
許宗訓是什麼身份?
欽天監監副!
欽天監是幹什麼的?
除了觀測星象,占卜吉凶,就是伐山破廟、拔除淫祀!
白蓮菩薩毫無疑問是邪神淫祀。
許宗訓這一來一走,雖然沒來得及說正事,或者故意不說正事,但已經釋放出一個十分明確的信號了。
過去那麼些年,白芸可以好好地生活在神都天京,是因為她不惹事,也從不以白蓮菩薩的身份與神位出來活動。
今後,白芸如果還想繼續平靜地生活在神都天京,生活在大雍王朝,那也要不惹事,不以白蓮菩薩的身份與神位出來搞事。
不然的話,欽天監絕對不會繼續放任白芸這麼無憂無慮地平靜生活。
許宗訓不可能平白無故地來發出警告。
必然是已經發生了什麼事,或者欽天監即將要做什麼事。
這些事也必然與白芸深度相關。
偌大的大雍王朝,偌大的神都天京,除了黃天、景妤,還有誰出事,會讓白芸不惜打破自己的平靜生活狀態呢?
只有黃唯明!
「死鬼!」
車廂里,白芸無聲呢喃,狠狠罵了一聲。
福伯的聲音這時忽地響起:「夫人,欽天監撤卡了,我們還是去慈恩寺,對吧?」
「嗯。」
白芸淡淡應了一聲,沒有因為許宗訓的亂入,而改變自己的行程與計劃。
江南,金山寺附近的江水之上。
又一次沒有打到什麼魚獲的中年漁夫,孤獨撐著竹筏,面容愁苦地低頭看著江水。
倒映著藍天白雲的水面之下,隱有其他人無法發現的猙獰魔蛇在劇烈掙扎。
隱有一尊佛陀踩踏鎮壓著這頭猙獰魔蛇。
佛陀三頭六臂。
一相慈悲,一相忿怒,一相寂靜。
一結與願印,一結降魔印,一結施無畏印。
面容與中年漁夫極其相似。
特別是眉眼間無法掩去的愁苦。
「唉!」
中年漁夫收回沒有任何魚獲的漁網,突然很想念那個逆子。
雖然差點被幾記炸雷給劈了,但那一天的魚獲可真不少。
賣魚賺來的銀錢,可是讓他喝了好幾天的美酒。
一想到逆子,中年漁夫不由得想起好些年沒見,又天天陪伴的髮妻。
「也不知芸兒怎樣了,沒有遭遇什麼麻煩吧?」
中年漁夫嘀咕著,抖了抖漁網,又撒了下去。
絲絲縷縷的黑灰之氣,隨著漁網在水下浮沉的動作,從猙獰魔蛇身影之中散發出來。
不,不是猙獰魔蛇主動散發出這些黑灰之氣。
而且中年漁夫撒下的漁網,在浮沉的過程中,從猙獰魔蛇身上把黑灰之氣撈捕了出來。
然後循著這條大江,一點一點地稀釋、轉移。
黑灰之氣隨江水流動,去往各處。
或被魚蝦吃了,或被水草吸收,或被不遠處的金山寺的佛光與佛音淨化。
隨著湧出的黑灰之氣越來越多,魔蛇不再那麼猙獰,甚至有不再被冠以「魔蛇」之名的趨勢。
「唉!」
中年漁夫感應了一下自己使出的踩踏竹筏的力度,又是一聲嘆息。
「就差一點時間了。就差一點!」
這般感慨著,中年漁夫面容愁苦地看向神都天京的方向。
他的目光極其深邃,仿佛能看見極遠極遠的人與物。
仿佛看見了坐在馬車裡,去往慈恩寺的白芸;
仿佛能看見了欽天監里,碰頭會面的許宗訓與李天罡兩人正在大眼瞪小眼,惡狠狠地對峙;
仿佛看見了正在雲山書院藏書閣里認真看書,渾然不絕他的任性行為引發了怎樣後果的黃天。
「逆子啊!」
中年漁夫深深地嘆息。
雲山書院,藏書閣。
黃天的右眼皮冷不丁跳了一下。
借著天光看書的認真狀態瞬間被打破。
「誰在罵我?」
黃天合上手中的書籍,心中無聲低語。
他心念一動,就要動用神通「移星換斗」算一算,究竟是誰在罵他,忽地停了下來。
就在剛才,他直覺自己從天機層面去推測罵他的人,不是什麼好事。
極有可能被人利用不說,還極有可能對與自己高度相關的人產生極其不好的影響。
既如此,那就不去算了。
挨罵就挨罵吧,反正不會掉一塊肉。
以後找著機會了再罵回去就是。
心裡這般決定,黃天不再去想這件事,發自內心地露出一個微笑。
他不知道聯合隊伍發生了怎樣的變化,為何突然之間中止伐山破廟、拔除淫祀的行動。
但是雷擊棗木符印的感應不會出錯。
妻子景妤已經回到神都天京,回到家裡了。
一想到自己今晚就能見到分開許久的妻子,黃天感到由衷地高興。
「什麼事這麼開心?」
魏公的聲音冷不丁從側後方傳來。
已是四境儒修的魏公,想要隱藏自己的行蹤,做到悄無聲息,十分簡單,一句話的事而已。
不過黃天其實在魏公離他五步遠的時候,就發現了魏公的行蹤。
因而黃天雖驚不亂,坦然回道:「想起我妻子了,故而高興。」
回答完以後,黃天轉過身,拱手作揖:「黃天見過魏公。」
已經不是攘奸衛天牢獄卒,不再是公門中人,黃天不能再用「卑職」或「屬下」的自稱。
只是進了雲山書院藏書閣,做一個不在編的圖書管理員,名字並沒有被錄入雲山書院儒家士子名譜,黃天也不能自稱「學生」。
所以如此見禮,合乎其份。
「不用多禮。」
魏公擺擺手,率先坐在黃天斜對面,示意黃天也坐下後說道,「你我相識一場,雖說打的交道不多,但我知道你骨子裡是一個不拘俗禮的人。只是由於身份、地位,方才在大多數情況下,不得不頻繁與人見禮問候。在我這,你無需這般。」
「多謝魏公體諒。」
黃天臉上適時露出感激的神色,看似真的在感謝魏公的大度,其實並沒有採納魏公的「建議」之意。
魏公看出了黃天的想法,微微嘆了口氣。
很多事強求不得,順其自然就好。
而且他現在的身體狀況,也管不得那麼多,管不了太長遠的事了。
黃天這時也看出了魏公的身體與狀態,好似風中殘燭一般,朝不保夕。
頭髮乾枯斑白,滿臉褶皺,眼皮鬆弛,整個人佝僂著,呼吸聲很是紊亂。
一副即將油盡燈枯之相。
太乙救苦天尊的神職「救苦救難」由「驅瘟治病」與「濟死度生」合併升級而來,不僅具備「驅瘟治病」的能力與效果,還更加厲害。
只一眼,黃天就判斷出,魏公的生命已經走到了盡頭,離死不遠了。
這不是傷病所致,而是斬殺太多承載了部分九州世界天道氣運的四海龍族所受的反噬導致的,醫藥無用,法術無用。
想要挽救,必須從根子上著手。
即以大雍王朝的國運,來代替魏公,承載天道氣運反噬。
可是如果魏公願意這麼去做,也不會讓自己這麼遭罪了。
所以,黃天覺得,魏公死定了,而且日子就在這一個月內。
「咳咳……」
魏公右手虛捂住嘴唇,身子愈發佝僂,咳嗽起來。
咳嗽的幅度不大,聲音不響,但給黃天一種魏公快要把自己的肺都給咳出來的感覺。
「魏公,喝茶。」
黃天到一旁,倒了一壺自己泡的茶,端到魏公面前。
雲山書院雖然不待見黃天,卻也沒苛責。
藏書閣里的教習與學子不主動與黃天說話,但也不拒絕黃天提出來的要求。
比如茶具、爐子、炭、水與茶葉。
黃天這才能在這時給魏公端上一盞溫茶,順一順氣。
「多謝。」
魏公沒有拒絕黃天的好意,接過茶盞,淺淺飲了一口。
呼……
因為咳嗽亂了的氣息稍微平復了一些,狀態也好上一些。
放下茶盞,魏公凝視著黃天,沉聲問道:「我問你,你可願做我的學生?」
這一問,來得有些突兀。
答應還是不答應,這是一個問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