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公,小子有惑。」
黃天稍稍思索片刻,向魏公拱手作揖,誠心求教。
「有惑就問。」
魏公又淺淺飲了一口茶水,順一順自己的氣息。
黃天拎起茶壺,往幾乎見底的茶盞里添了一些茶水,至七分滿,方才問道:「小子疑惑,為何魏公會在這時看上小子,要收小子做魏公的學生?
小子自問,自己並沒有什麼特殊之處,只是一個無名小卒。
就算僥倖無意間學會了魏公的『天心法』,又如何?
小子修行資質低劣,可不僅僅是武道資質低劣,習武學道修佛皆不太成,讀書也是一樣。
沒有儒道修為支撐的『天心法』,想來也派不上什麼用場吧?」
這些話是黃天心裡確實存在的疑惑。
總不好當著魏公的面,用神通「移星換斗」去推測天機。
而且,天機是天機,人心是人心,兩者並不等同,甚至差異極大。
很多人心層面的想法、變化、計劃等等,是無法從天機層面完全測算出來的。
魏公就在這裡,黃天索性直接詢問。
「唉!」
聽完黃天的詢問,魏公輕輕嘆了一口氣,神情、語氣皆很疲倦反問,「武修四境絕頂有明勢、悟意、我域、無矩四個階段,所謂無矩,便是隨心所欲而無矩。這其實是我儒家的一個十分高深的思想境界,被武修拿去用了。你知道為什麼嗎?」
黃天咧嘴自嘲一笑:「魏公啊,我只是一個一境力士,怎麼能懂四境絕頂的事?」
「一境力士?」
魏公充滿疲倦的雙眼中閃過一絲笑意,「真的只是一境力士?」
「當然。」
黃天面不改色地點了點頭。
誰主張,誰舉證。
任何人說他不止是一境力士,是二境武夫,都要拿出切實的證據來。
不然的話,無論誰來問,他就是一個一境力士!
「好。」
魏公眼中的笑意斂去,恢復先前的疲倦狀態,聲音微沉,「一境力士就一境力士吧,不重要,一點也不重要。」
黃天沒有去問,既然覺得不重要,為何還要探究,只是靜靜等著魏公接下來的話。
這個話題就此略過。
魏公也是這麼認為的,繼續說道:「武修講究勇猛精進,心思越純粹越好,意志越堅定越好。儒門士子其實也是如此。但儒門士子可以做到意志無比堅定,卻往往無法做到心思那麼純粹。」
頓了頓,魏公語重心長感慨:「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儒門的修行八綱。可太多儒門士子,越往後修行,越難保持心正意誠。心不正,意不誠,就算身修、家齊,可以治國,乃至平天下,又如何?心有掛礙,不得自由啊!」
黃天聽著,眉頭漸漸蹙了起來。
魏公說的話,他能聽懂,但有些不能理解,為何要與他說這些。
他又不是儒門士子,也不想做儒門士子。
順勢進了雲山書院,進了藏書閣,看多一些書,只是為了充實自己,讓自己知道的更多一些而已。
可不表明黃天想要棄武從文。
魏公不管黃天聽沒聽懂,逕自說道:
「人處塵世間,往往身不由己。
老夫受陛下之命,忝為太子賓客,侍從規諫,贊相禮儀,職為規勸太子,引導太子,奈何廢太子不聽老夫規勸,以致後來做下偌大錯事。
此乃老夫人生一大身不由己之事。
老夫蒙陛下恩寵,摘出廢太子篡逆一案,自攘奸衛天牢之中起復,升為侍中,但老夫的身體衰敗,命數已定,宛如風中殘燭,無有餘日。
胸懷大志又如何?心有餘而力不足。
此乃老夫人生又一大身不由己之事。
有此兩樁身不由己之事,不想抱憾終身,想要在臨死之前,找到一個可以繼承老夫遺志的人,不可以嗎?
有此兩樁身不由己之事,老夫想在臨死之前,任性一回,不可以嗎?」
說完,魏公定定地看著黃天,滿是疲倦的眼中,透著真誠,以及一些無法言說的情緒。
黃天坦然迎著魏公的注視,直接問道:「魏公,小子還是那個疑惑,為何是現在,為何是我?」
「問得好。」
魏公雙手擊掌,似乎很是贊同黃天能堅持這麼詢問,絲毫也不掩飾自己對黃天這個行為的欣賞。
隨即語氣悵然說道:「沒有那麼多為什麼,知道那麼多為什麼,也沒什麼益處。今天,我必須來,你也必須成為我的學生,明白了嗎?」
一邊說著,魏公一邊仰頭看了一下藏書閣的天花板。
「有些明白。」
黃天點點頭,又搖搖頭,「又有些不明白。不過我知道,不管我到底明不明白,我都必須成為魏公的學生,也必然會成為魏公的學生。」
「嗯。」
魏公放下手中的茶盞,雙手撐著膝蓋,緩緩站起身。
黃天見狀,趕緊上前攙扶。
魏公沒有拒絕,左臂順勢搭在黃天雙手之上,領著黃天向藏書閣外走去。
「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我魏某人的學生了。既然是我魏某人的學生,有些事,就不能一直不明不白。」
一邊慢慢向外走著,魏公一邊慢慢說道。
黃天聞言,心有所感,張口欲言,卻又止住。
他突然間覺得,現在的自己,不需要多說什麼,不需要多做什麼,一切聽從魏公的安排,就是最好的選擇。
抱著這樣的想法,黃天循著自己的直覺,誠懇應道:「是,先生,學生明白了。」
「好!好!好!」
魏公聽到黃天話中的「先生」與「學生」兩個詞,臉上浮現出很是開心的笑容。
旋即,魏公意味深長說道:「雖有魚目混珠一說,但,是金子總會發光。
你先前蟄伏在攘奸衛天牢里,做一個小小的獄卒,我不去問你為什麼會這麼做,這是你自己的秘密。
但你父親是黃唯明,你母親是白芸,註定你無法隱去你自己的存在感。
既然存在感無法隱去,就會有人時刻關注你的一舉一動,關注你周邊發生的一切事情。
或許,很多事情在明面上與你沒有關係,但是它們發生在你身周,在有心人眼裡,就與你有很強的關係了。
我是這麼想的,祝青鸞是這麼想的,張仲堅是這麼想的,申國公是這麼想的,許宗訓也是這麼想的。
只是基於某些原因,或許會對你展開一些試探,但沒有採取直接的行動。」
黃天靜靜聽著,一言不發。
只是把魏公說的話,全部記在心裡,認真思考。
攙扶著魏公,和看著魏公,是兩種感覺。
看著魏公,黃天覺得魏公仿若風中殘燭,一吹就滅。
但是攙扶著魏公,黃天便知道,魏公已不止是風中殘燭,而是一盞已經沒有了油的油燈,靠燃著最後一小截燈心草,發出光與熱。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魏公會把自己最後一丁點的光與熱撒在他黃天身上,但是黃天能夠感受得到,魏公是真心想這麼做。
並不是出於某位大人物的意志,也並不是被局勢推動至此。
越是如此,黃天越是心裡不安穩。
他寧願魏公不是自願的!
如此,他心裡就不會產生類似於歉疚或者感恩的情緒!
這般想著,黃天忽然有些明白,魏公先前為何會感慨「隨心所欲而無矩」與「身不由己」了。
或許正因為這樣的情緒太多,故而羈絆越多,越是難以隨心所欲,難以一切由己。
魏公枯瘦但蒼勁的手掌,輕輕拍了拍黃天的手臂,示意黃天不要胡思亂想。
黃天會意,及時斬斷自己的雜思,一心一意扶著魏公走出藏書閣,登上閣外一輛老馬拉的老舊馬車。
與老馬和老舊馬車一樣,駕車的車夫也是一個年齡很大的老蒼頭。
「老爺。」
老蒼頭車夫見到走出藏書閣的魏公與黃天,迎了上來,恭聲喊道。
「老黃,這是我的關門弟子,黃天,你們同姓,或許五百年前是一家呢。」
魏公臉上泛起孩童般天真的笑容,開心地向老蒼頭車夫介紹黃天。
隨後,魏公扭頭看向黃天:「這是老黃,跟了我四十多年了,你喊一聲黃伯吧。」
「是,先生。」
黃天恭敬答應下來,然後同樣恭敬地喊道,「晚輩黃天見過黃伯。」
老蒼頭車夫老黃咧嘴笑了笑,頗有些憨厚內斂,沒有多說什麼,轉身駕車。
「老黃就是這樣的性格,別見怪。」
魏公輕輕拍了拍黃天的手掌,解釋了一聲,隨即示意道,「扶我上車,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是,先生。」
黃天又應了一聲,攙扶著魏公從馬車後面登上車箱。
兩人坐好以後,車夫老黃駕著馬車,平穩駛離藏書閣,駛出雲山書院。
黃天也不問這是要去哪,安穩陪魏公坐在車廂里。
「每臨大事有靜氣,這一點,你到現在為止,做得很好。」
魏公把黃天的一舉一動都納入眼帘,毫不吝嗇自己的稱讚,可勁兒誇誇夸。
似乎要在最後的生命里,把最後收的關門弟子,夸到天上去。
黃天咧嘴微笑,坦然接受魏公的誇讚,沒有赧然或者覺得不好意思。
只是他心裡也並不因此而自矜自傲就是了。
馬車搖搖晃晃,慢慢悠悠,總有抵達目的地的一刻。
待馬車平穩停好,黃天率先跳下馬車,細心放好方凳,攙扶魏公走下馬車。
「進去吧,有些人估計等得有些急了。」
下了馬車,魏公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緩了緩,出聲示意。
黃天立即扶著魏公走進這間開在鬧市的酒樓——「江南好」。
不久之前,還是客滿為患的「江南好」酒樓,現在一片冷清,既不見客人,也不見酒樓掌柜、店小二、廚子等員工。
兩人從前門進入,徑直循樓梯上到頂樓,進入正中央的包間——「中庸閣」。
包間裡已經坐了好幾個人,而且看樣等了一段不短的時間。
「我們坐那。」
進了包間以後,魏公不去管已經等了許久的幾人,自顧自領著黃天坐到圓桌的主位上。
魏公坐著,黃天站在魏公身後,執弟子禮。
這一番情景,雖在包間裡等了許久的幾人意料之中,但親眼見了,仍會覺得有些驚訝。
畢竟眼見為實。
黃天知道,今天的主角,這裡的主角,不是他,是魏公。
但這並不妨礙黃天觀察包間裡的其他幾人。
這些人里,有熟人,比如莫青笙、祝青鸞、蓮生和尚、許宗訓;
也有陌生人,比如只見過畫像沒見過真人的欽天監另一位監副李天罡。
「魏公。」
待魏公坐好,莫青笙、祝青鸞、蓮生和尚、許宗訓、李天罡齊齊起身,向魏公問好。
這一聲誠心誠意的問好,不是尊重魏公的儒修境界。
按照修為境界論,他們中隨便哪一個,其實都比魏公更高。
而是尊重魏公的「侍中」官職,以及魏公為了大雍王朝所做的付出。
「諸位安坐,諸位安坐。」
魏公抬起雙手,虛往下壓,語氣和煦說道,「老夫不兜圈子,直接進入正題。今日請諸位一同前來,只為一件事,那就是向諸位介紹一下我的關門弟子,黃天。」
說著,魏公側頭給了黃天一個眼色:「天兒,問好。」
「是,先生。」
黃天心領神會,先恭敬應了一聲,然後向莫青笙、祝青鸞、蓮生和尚、許宗訓、李天罡五人,拱手作揖,見禮問候:「末學後進黃天見過諸位前輩,在此有禮了。」
五人端坐,無論親疏遠近,坦然受禮。
禮畢,黃天直起身,仍舊站在魏公身後,並不落座。
魏公的嗓音適時響起:「諸位與我這關門弟子,都有過交集,都是因為他的父親黃唯明。或者對他有所照顧,或者對他有所懷疑……」
「咳咳……咳咳……」
開場白尚未說完,魏公就劇烈咳嗽起來,打斷了話頭。
黃天及時上前撫背,幫魏公順氣,好一副師生和睦的場面。
沒多久,魏公順好氣,抬起左手,示意黃天不用繼續撫背,繼續說道:「無論你們基於哪件事,懷疑上了黃天,無論你們採取了怎樣的行動,這都是以前的事。我希望從現在開始,請諸位記得,黃天不僅是黃唯明的兒子,也是魏某人的關門弟子。」
「魏某人,別的脾氣沒有,唯獨只有一個脾氣,那就是護短!」
「誰再衝著黃天搞事,先來問過魏某人,同不同意!」
「我話說完,誰贊成,誰反對啊?」(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