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塵濁蒙道心

  趙黍小心將一塊赭紅方磚塞入木匣之中,旁邊石火光將布帛上剩餘碎渣倒入竹筒,然後用藥杵夯實。

  「這是最後一批了。」趙黍看著面前幾個木盒,吳老大那一車龍血脂被趙黍調製成香料,到今天終於處理完畢。

  「這一盒是送給王大人的。」趙黍將木匣遞給面前書吏:「王大人近來勞碌繁忙,我見他臉上氣色不佳,這一盒慶雲龍煙香是我額外調製出來的。你代我囑託他,每日伏案處理公文時,取兩勺香料入爐薰染,能夠疏肝活血。」

  「小人一定轉告王大人。」書吏低頭說:「另外方老爺還有一份,也由小人一併送去。」

  「方老爺那一份我親自去送。」趙黍說:「畢竟是我們懷英館借他家產業宅院落腳,也應該拜會地主。你讓人給我帶路就是。」

  石火光捧著兩個竹筒走來:「趙黍,這裡面是多餘的香料,你要如何處理?」

  「留一個給羅希賢。」趙黍嘆了一口氣:「他眼下領兵離開鹽澤城,回來我再給他。另一個……你拿著吧。」

  「啊?」石火光愣住。

  趙黍說:「處理這一批龍血脂,你也是出了大力氣的。好幾個晚上都是你替我照顧爐火,這本來就是你應得的。」

  石火光低著頭嚅囁難言,趙黍捧起木匣:「你收下就是了,也不要因為別人隨口索討就送出去。」

  趙黍深知石火光性情懦弱,他掌管百器院執教,一些年輕館廨生曾想方設法向他討要天材地寶和符咒法物,甚至因此屢次遭受張端景斥責。

  趙黍在點化法物、煉製法器上,曾得到石火光的用心傳授,兩人亦師亦友,他也看不得旁人譏諷欺侮石火光。

  捧著木匣離開院落,在衙役帶路下來到方老爺的另一處宅邸,經過通報後直入廳堂,方老爺親自前來迎候。

  方老爺身材高大,衣著卻是樸素厚實,拱手抱拳時能看見他左手斷了兩根手指。

  「趙仙長法駕親臨,真讓寒舍蓬蓽生輝。」方老爺揖拜道。

  「方老爺禮數太重了。」趙黍說:「本來就是我等叨擾,所以今天厚顏上門,略表謝意。」

  趙黍將盛有慶雲龍煙香的木匣遞給方家下人,又從懷裡取出錦囊:「這裡面是一道安鎮家宅的符咒,能防止精怪妖邪作祟攪擾,請方老爺收下。」

  方老爺連連推辭:「趙仙長不必如此、不必如此!叨擾之說實在折煞老夫了。」

  趙黍問:「莫非這符咒的誠意不足?」

  「哪裡的話!」方老爺趕緊說:「老夫一介糞土下民,只怕污了仙家靈符。」

  「若真如方老爺所言,有仙家靈符鎮宅,也不怕沾染污穢。」趙黍將臉一板,佯怒道:「莫非方老爺這是瞧不起趙某人?」

  方老爺連忙擺手:「哎喲!瞧我這破嘴!老夫收下便是、收下便是。」

  兩人這一推一送,方老爺順便請趙黍落座,讓下人奉上糕點茶水。

  「趙仙長親自上門,難道是另有要事?」方老爺問道。

  趙黍手捧茶杯,聞言挑眉:「方老爺為何覺得我有別的事情?」

  方老爺臉色如常:「這……如今關於趙仙長的事情早已傳遍鹽澤城,誰不知曉仙長開壇作法斬狐妖的英雄事?韋將軍與王郡丞都將仙長奉為上賓,老夫想要拜訪尚不可得。能讓仙長屈尊移駕,定然是有大事要事。」

  趙黍笑著搖頭:「真是令人汗顏。方老爺莫要再叫仙長了,直呼我趙符吏便是。其實這次上門,除了略表謝意,也是想要跟方老爺打聽一些事情。」

  「但講無妨。」方老爺說。

  「我聽說目前安置懷英館眾人的宅院,就是方老爺您的產業。」趙黍詢問道:「我發現那宅院的地基牆根不像近年修造,不知先前是何建築?」

  「這個呀,老夫在那一處興修宅院時,只找到一面寫著『巍巍鐵公』的神牌,興許原是神祠祭所吧。但那些一目民早就把房屋拆毀,沒有其餘物什了。老夫當年就是見牆根仍存,修建宅院也是圖個方便。」方老爺眼珠一轉:「不瞞趙符吏,老夫並非在星落郡土生土長,地方上的人文掌故,還真不能說個明白。」

  趙黍邊想邊說:「我有所耳聞,方老爺當年也是為國立功的將校,星落郡經歷五國大戰後百廢待興,方老爺便在此地安家。」

  方老爺慚愧笑道:「這些事上不得台面,無非是躺在功勞簿上睡大覺罷了。」

  「可不能這麼說。」趙黍直言:「我們跟郡府一同,讓城中富紳出錢購置香料,說實話,這就是讓你們為剿匪之事額外征繳錢糧。旁人我不好說,方老爺之慷慨,真是讓趙某欽佩。」

  這批由龍血脂調製而成的慶雲龍煙香,最主要的買家就是方老爺。普通富紳地主就算愛好薰香,也用不著一口氣買這麼多。何況眼下星落郡正值戰亂,名貴香料不比金銀,短時間未必能轉賣出手。

  「也是為了一方安寧嘛。」方老爺笑眯眯地說:「何況這批香料由趙符吏調製而成,未來等星落郡匪患平定之後,趙符吏功成名就,老夫手上這一批香料,說不定還會價值倍增呢!」

  「那便承方老爺吉言。」趙黍停頓片刻,慎重言道:「另外,我還有一事請教。」

  「趙符吏直說,老夫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前任郡守被賊寇刺殺之事。」趙黍眼露精光:「聽說當時場合正是前任郡守迎娶令愛的酒宴,方老爺可知曉什麼?」

  方老爺臉色一僵,隨即嘆氣:「唉,此事不幸。老夫當時也在宴中,賊寇刺殺郡守大人,倉促之際老夫只得躲進桌底,心中惶恐,不知別的事情。」

  趙黍點頭:「哦……是我冒失了。」

  ……

  告別方老爺後,趙黍回到鐵公祠,掏出錄下山神真形的符牌,沉思之際,就見吳老大走來。

  「趙符吏,小民是來辭行的。」吳老大說道。

  「哦?」趙黍問:「你收到郡府的銀錢了?」

  吳老大臉上有幾分喜色:「小民剛從郡府衙署回來,錢款清點完畢,也畫押簽收了。」

  趙黍明白吳老大的歡喜,畢竟他這種販私行商,貨物不被扣押就算好事了,由官府採買後還能獲得錢款,這可是相當幸運。

  「錢款是否足額?」趙黍問。

  「分毫不差。」吳老大從懷中取出一個鼓鼓囊囊的布包:「這是小民的一點敬意,還請趙符吏收下。」

  趙黍揮手拒絕:「算了,本來就是將你硬拖下水,我就不拿了。」

  吳老大搶步上前,動作奇快地將布包塞進趙黍懷裡。這一下連趙黍也防備不及,讓他暗吃一驚。

  「趙符吏!」吳老大後退兩步,深深揖拜。再次抬起頭來,神情有些激動,好似兵士見到將帥一般:「若非趙符吏,小民恐怕早已死在星落郡。如果沒有趙符吏囑託郡府,小民至今恐怕也是兩手空空。我並非是那種不知感恩圖報的貨色,趙符吏的恩情,小民一輩子都牢記在心!」

  這麼一通話,說得趙黍無言以對,他並不覺得自己真的懷有多少好心,最初也是通過威逼迫使吳老大配合他的計策。

  趙黍別過頭去:「那你是打算現在就離開鹽澤城?」

  「是的。」吳老大說:「如今朝廷大軍已至,小民也拿到了郡府關引,往南道路暢通安穩,不必再顧慮賊寇了。」

  趙黍點頭說:「好吧,那我多奉勸你一句,以後別幹這一行了。」

  「是。」吳老大低頭拱手。

  「拿了錢就好好安家,日後改頭換面重新過日子,也免得有其他麻煩。」趙黍說:「還有,別再跟赤雲都的人打交道,他們消息靈通,就怕他們會事後報復。」

  吳老大沉默良久,趙黍見狀問道:「怎麼?還有其他事?」

  「趙符吏,這話在別人面前我不敢說,但是我還是要告訴你。」吳老大表情莊重:「赤雲都並非全是那種打家劫舍的賊寇強盜,這話你或許不樂意聽,可赤雲都當年確實幫過不少人,很多走投無路的老兵流民都會去投靠他們。」

  趙黍面無表情地瞧了吳老大一眼:「你覺得赤雲都在為星落郡賊寇伸張正義?」

  吳老大低下頭去:「我不能肯定,但若非被逼到絕路,誰會冒險做賊?」

  趙黍沒有答話,他早就從王郡丞那裡了解到,前任郡守上任之後,大肆征斂搜刮,並且勒令星落郡各地礦場上繳金銀珠玉,就是為了給朝中公卿貴人送去賄賂。

  可以想見,在那些昏暗燥熱的礦坑中,掩埋了多少屍骨,又有多少血淚盛滿公卿貴人的杯盞。

  「這些事,你就不要摻和了。」趙黍說道:「你走吧,恕不遠送。」

  吳老大再次朝著趙黍揖拜,轉身離去。

  撇去腦中無謂雜念,趙黍穿過院落,找到辛舜英:「辛學姐,這兩日城中是否有妖氣浮現?」

  辛舜英搖頭說:「沒有。趙學弟不用天天來找,如果我察覺妖氣出沒,自然會告知你。」

  「我只是希望剿匪時少些麻煩。」趙黍頓了一頓:「難道是我屢次煩擾,讓辛學姐心生不悅?」

  「你才明白啊?」辛舜英手撐下巴,微笑言道:「早知如此,我就不該跟你們來星落郡。」

  趙黍沒想到對方會這麼痛快地承認,辛舜英繼續說:「星落郡的兵戰之氣談不上濃重熾盛,這場剿匪說到底是朝堂貴人的隔空鬥法。趙學弟跟韋將軍那等人物往來頻繁,不要告訴我你不明白這些事。」

  「在我看來,首要還是平定匪患,其次是掃滅妖祟。」趙黍說:「至於大人物怎麼想,我也管不著。」

  「趙學弟,你不覺得自己的舉止稍顯過分麼?」辛舜英語氣加重:「我原本覺得,以你的智慧,理應能夠明白這點為人處世的簡單道理。」

  趙黍抬眼問道:「辛學姐要說什麼?」

  「你太高調了。」辛舜英笑容並不可親:「如今鹽澤城內,到處都在傳揚你開壇斬妖的事跡,兵士們得了你的符咒,聲稱能夠刀槍不入。」

  「那只是金甲符而已,旁人不明白,辛學姐你還能不懂嗎?」趙黍解釋說:「何況那符咒一旦發動,頂多能維持兩個時辰,事後又要重新祭煉,麻煩至極。」

  辛舜英認真言道:「問題就出在這個『旁人不明白』啊!你說驅除狐妖,旁人自然傳成是你斬除妖邪。你為兵士廣施符咒,又得到韋將軍賞識重用,風頭甚至要蓋過崇玄館了,你覺得其他館廨會怎麼看你?羅公子心中又會作何想法?」

  趙黍反駁說:「我並非故意張揚,如果不是為了幫羅希賢,我從一開始就不會跟他來星落郡。」

  「你真的是為了幫羅公子嗎?」

  「難道不是?」

  辛舜英輕輕搖頭:「在我看來,趙學弟是出於自己本心在做事,你其實根本沒在意羅公子。」

  「我把事情辦好了,功勞不都是他的嗎?」趙黍問。

  辛舜英反問一句:「真的是嗎?趙學弟再細想一下?」

  趙黍無言以對,辛舜英又說:「趙學弟之於羅公子,一如懷英館之於崇玄館。羅公子尚且與趙學弟有朋友情誼,崇玄館可是將我們視作冒犯之輩的。」

  「我知道。」趙黍沒再多言。

  「既如此,我就不多說了。」辛舜英斂衽行禮,款款而退。

  趙黍站在原地,一時間心亂如麻。

  「你過去見慣生死,卻未必真正體會俗世渾濁。」靈簫的聲音在腦海中迴蕩:「戰場之上你死我活,有時候反倒純粹了。偏偏就是這等人心的偽詐做作、蠅營狗苟,才會使得道心蒙塵。」

  趙黍問:「那你有什麼辦法?」

  「沒辦法。」靈簫直言道:「人心道心,不看鍊氣存神之功,就看你立身處世如何抉擇。我不能替你出謀劃策,你自己想。」

  趙黍還在沉思,就聽見有腳步聲匆匆靠近,同時大喊著:「趙符吏、趙符吏何在?!」

  「我在此,發生何事?」如今羅希賢離開,懷英館暫時就由趙黍做主。

  韋將軍麾下一名傳令兵說道:「剛才收到急報,羅公子率領的兵馬被匪寇大部圍困,將軍請趙符吏過去商議軍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