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巫氏分娩,得了一個頭生男胎,全家豈不喜歡?只因丹客提爐,銅匠鑄錢,吵鬧個盆翻瓮倒,麻亂發纏,那顧哩這個懸弧大喜。此日已過三朝,巫宅方才來送喜盒。少時,巫氏之母巴氏同晚子巫守文來到。王春宇家喜盒也到,王隆吉跟母親來了。巴庚、錢可仰、焦丹也攢了一架盒子抬來。俱將來人一處管待,即把王象藎所撇下新錢二百,攙兌了舊制錢,放了喜賞。
德喜正發放犒從喜封,忽見寶劍夾個大氈包來到。德喜告於主人說,盛宅來送賀禮。紹聞叫到廳上,問道:「你先回來了?」寶劍磕了頭,說:「一齊回來了。」紹聞道:「你少爺有字來,說還要上浙江去,如何回來這樣早?」寶劍道:「少爺要替舅老爺送家眷,舅老爺怕少爺到杭州西湖上花錢,不想叫去。說河南俺家老太太年紀大了,二少爺年輕,別的家下沒人,去了耽擱一年半載不放心,一定叫回來。適然山東本城親戚們餞行,叫個昆班唱堂戲。內中有個老旦,一個副淨,原在咱班上唱過戲。說山東這戲今要連箱賣。這兩個人從中串通,就連人帶箱買過來。」紹聞道:「怎的這個湊巧,人家就肯賣麼?」寶劍道:「那也是山東大鄉紳養的窩子班。因戲主病故,那老太太拿定主意,說戲班子在家住著不好,一定不論貴賤要賣。少爺看見兩個旦腳又年輕,又生得好看,去了包頭,還像女娃一般。聲嗓又中聽,一笴笛兒相似,一定不肯放。只費五百銀子,當下交與一百兩,剩下明年全完,批了合同文約,連箱全買了。少爺把那粗糙東西——虎額、龍頭、龜蓋、蟹殼,天王臉、彌勒頭、舊頭盔、槍、刀、鑼、鼓、喇叭,以及一些舊蟒、舊女彩、舊頭巾、破靴,分成四個箱,賣與歷城縣一個快頭兒。那快頭是得時衙役,也招架兩班戲,一班山東弦子戲,一班隴西梆子腔。他給了四十兩銀買的去。少爺把這鮮明鼎新的,裝成四個箱,交與咱家舊日唱老旦、副淨的,押著箱,連人都回河南來。交與他四十兩,做路上盤費。人人說這五百兩,還不夠當日十分之三哩。小的拿這氈包內,乃少爺送譚爺的人情:沂州繭綢兩整匹,張秋鎮細毛絨氈兩條,陽穀縣阿膠一斤,曲阜縣楷芽一封。全不成什麼東西,少爺叫譚爺胡亂收了,聊表遠行回來的人意罷。」紹聞道:「費心,費心。」寶劍道:「還有一句話,少爺說譚爺討得閒,今日就瞧瞧去。」紹聞道:「我忙的了不的。因生一個小孩子,親戚都來送喜盒,打算這兩日就請客。」寶劍又磕頭叩了喜,訂了明日到娘娘廟街的話。
留寶劍吃飯,寶劍不肯,與了賞封去訖。那抬盒的也得賞而去。
紹聞便到樓下,商量請客的話。王氏道:「女客已各回家,唯有你外母住下。如今且暫請吃個小面兒,到滿月再請吃湯餅大面。」紹聞道:「憑娘酌度。」王氏道:「我想當下且請送喜盒的客,我心中還想請幾位未送盒的女眷,都是我心中丟不下的。趁這喜事,會合會合。但家中不比前幾年豐厚,還要費個周章,你看怎的料理?」紹聞道:「過了明日再酌度。那盛大哥借咱一百二十兩,明日我去看他,要到手裡,任娘說請誰,我齊請來與娘會合。」王氏道:「很好。」一夕晚景不表。
到了次日,紹聞攜德喜上盛宅來。適逢盛希僑、滿相公具在門首看卸箱,一簇兒梨園都在。盛希僑見譚紹聞,一手扯住,只說:「恭喜,恭喜,又得了侄子。」早已走在廳上。紹聞方欲作揖,說:「遠路風塵,更謝多貺。」盛希僑道:「咱就不用作揖。也不用說我的話。你只說那一日做滿月,我送戲。」
紹聞道:「你不知我近日麼,做不起滿月。」盛希僑笑道:「你就不用說那話阻我的高興。昨日寶劍回來,說賢弟恭喜,我已算計就了,我欠你一百二十兩,今日先與你二十兩,拿回去,且濟手乏。你做滿月我再送過一百兩,把咱兩個的帳拉倒。你不做滿月,我就不欠你的了,算助我買箱,也一切拉倒。」盛希僑此話已將紹聞挾住,口中略有應允之意。盛希僑便一片聲叫人請滿相公來。滿相公上的廳階,口中「恭喜!恭喜!」說:「先忙著哩,沒得作揖。」到了紹聞面前作揖坐下。」弄璋大喜,改日造府晉賀。」紹聞道:「偶爾添丁,何敢勞尊駕枉臨。」
盛希僑道:「咬文嚼字肉麻死人,快說正經話罷。我如今叫譚賢弟做滿月,就唱這新戲。也不用那綾條子,紙對子,綢幛子,爽快送上一架圍屏。到明日扎彩台子,院裡簽棚,張燈掛彩,都是你老滿的事。」滿相公道:「自然該效勞,我別哩會做啥哩。」盛希僑道:「如今先叫你寫報單,撫台、按台、布政、按察照壁後四張,五門五張,你就寫下十來張,使人貼去。」
紹聞道:「戲便領下,屏卻不敢領。生一個小孩子,如何大聲張起來。」盛希僑道:「你也不用作難,不化你的什麼。我有七八架屏,舍二弟分了四架,我還有四架。除玳瑁雕漆屏我不送你,別的你揀上一架,留下畫,撕了舊文,張上新文。那日送去,體面不體面?」紹聞道:「即令做滿月唱戲,這屏我萬不敢領。你且說屏文上寫上啥哩?豈不叫人傳笑。」滿相公道:「這有何難,就做成老太太壽屏。」紹聞道:「家母生辰,去小孩滿月,還差小半年,如何此日講慶壽的話?」滿相公道:「老太太年近七旬,不拘那一天,都是老人家的好日子,何必定然是生日才慶壽呢。如今慶在壽誕之前,央人作文,把生孫的事帶上一筆,雙喜同賀,豈不是你光前裕後的事業?」盛希僑哈哈大笑道:「老滿,我服了你真正說話到家。你遭遭都像這個有才料,就是好白鯗,我還肯吆喝你麼?」滿相公笑道:「罷麼,你乎日吆喝過我不曾?休在譚相公面前壯虛光。」
盛希僑道:「閒話少說。你去東院叫那兩個旦腳來,管保譚賢弟一看,就把事定了。他也再不想玉花兒、九娃兒。」滿相公道:「閒著寶劍做啥哩?」盛希僑道:「他兩個下車時,你那兩隻眼還顧的什麼。如今差你去叫,休要撇清。」
少焉,滿相公領兩個旦腳上廳來。盛希僑道:「與譚爺叩頭。」這兩個新旦腳,看譚紹聞不像現在富商貴官氣象,把腰略彎一彎,說:「磕頭罷。」紹聞看兩個時,果然白雪團兒臉,泛出桃花瓣兒顏色,真乃吹彈得破。這滿月演戲之事,早已首肯了八九分,說:「好標緻樣兒。」盛希僑道:「你還沒聽他唱哩,這嗓眼兒真真天生的一笴簫。賢弟唱了罷。」紹聞略為沉吟,說:「唱就唱。」公子向滿相公道:「何如?」
旦腳道:「且再遲幾天。俺身上害乏困,略歇幾日再去伺候。」盛希僑道:「傻孩子,誰叫你就唱哩。你看前日在舅老爺席上,陳老爺一連點了三出,那席上老爺們,都惱那個陳老爺不知心疼你。你兩個唱了一出,爽利就硬不出來,陳老爺也自覺的沒才料哩。我再對你說:如今你新來了,我還沒吩咐廚下,你兩個愛吃什麼,只管對寶劍說,休因為臉兒生受了屈。你兩個歇去罷。」二旦款款去訖。
紹聞道:「你既極力慫恿,我齊認下。但我今手中無錢,巧媳婦難做沒米粥,該怎的擺布?今日一總商量明白,將來好照著章程辦理。」盛希僑道:「啥是章程,銀子就是章程。『火大蒸的豬頭爛,錢多買的公事辦』。老滿,咱帳房有多少銀子?」
滿相公道:「前日二少爺補過糧銀三十兩,再沒別項。」盛希僑道:「賢弟你且拿去鋪排,這餘下九十兩,我再一次送去。」
滿相公道:「銀子不用說了。屏用那一架哩?」盛希僑道:「把西廂房放的那一架送了罷,說是成化年間沈石田的山水,我並看不出他的好處。把字兒撕下來捲起,另買緞子寫文張在上面。這裝滿裱褙,貼錦邊,買泥金,老滿你統去早辦。辦完了,臨時你好再辦棚。」滿相公道:「這宗除了做文、寫金兩項,我全攬下。至於約客照席,我是隔省人,也不能辦。」盛希僑道:「那是夏逢若的事。他是鑽頭覓縫要照客的人,爽快就交與他。」紹聞心中有王象藎打過夏逢若的事,怕惹出話來,因推故說:「夏哥有母喪在身,孝服之中,如何辦喜事哩?」盛希僑道:「他論什麼事,叫他換衣服,不愁他不換。」紹聞道:「他要辦理葬事,還托我求大哥幫助些須。」盛希僑道:「哎呀,可笑之極,我還未與他吊過孝哩。寶劍,你去對門上說,叫人請夏爺去。」
恰好夏鼎因王象藎打過,不敢再托紹聞,每日只打聽盛希僑回來否。忽一日得了山東回來信息,徑來娘娘廟街,口說看望,實希幫助。所以門上方請,恰到門首。一同進來,夏鼎見盛希僑磕下頭去,希僑拉住道:「來的妙,來的妙。前日失吊的話,我也爽利不說他。老滿,你把方才商量的事,對夏賢弟說說。」滿相公遂把送屏慶壽誕、演戲賀彌月的話,述了一遍。
夏鼎道:「我再也不敢管他的事,他家盛價厲害。」紹聞怕說出打字,急接口道:「王中不過與你搶白了幾句。我彼時就陪過禮。你去後,我又叫至客廳,罰跪打了十竹板子。」盛希僑道:「陪了禮就丟過了,不許找零帳。夏賢弟,這約客照席,都是你的。」夏鼎道:「我要殯先母,顧不的。」盛希僑道:「你的殯事且靠後些,辦了一宗再辦一宗。聽說你還叫我幫幫,過了這事,我自有酌度。這老人家歸天,真正是喜喪,喪戲一台,是不能少的。」夏鼎道:「可殺了我了,我如何唱的起喪戲。」盛希僑道:「放心,放心,有我哩。咱且商量這一台戲,你那事,改日再定日期。」夏鼎見公子有了擔承意思,說:「任憑大哥酌裁。總是我沒錢,未免發愁起來。」盛希僑道:「不胡說罷。您三個商量現在的事,我去東院看看這兩個孩子吃了飯不曾。老滿,你把銀子交明,那東西是辦事的『所以然』,離了它,不拘怎的說,俱是干拍嘴。」說罷離座上東院去了。
這三個商量,張類村做屏文,蘇霖臣寫金。滿相公寫報單,夏鼎貼報單。報單寫的是:次月十五日,恭祝譚府王老太太七旬萱齡,並獲麟孫鴻禧。
至期親友與祝者,預懇奉爵以申多壽多男之慶。
首事盛希僑、夏鼎等同具
當下商量,梗概崖略已具。滿相公即將三十兩付與紹聞,又將紅報單十張付與夏鼎。滿相公留飯已畢,二人慾向盛希僑告辭起身,滿相公道:「公子性兒,鬧戲旦子如冉蛇吞象一般,恨不的吃到肚裡。何苦攪亂春風,叫他各人自去鬧去,我送二位走罷。」二人果然不辭而去。
卻說紹聞叫德喜帶了三十兩回來。俗話說,酒助懦夫怒氣,錢添笨漢精神。紹聞生長富厚,平日何嘗把三十兩在心,只為一向窘迫,捉襟肘見,便東塗西抹不來,所以諸事膽怯。今有銀三十兩,便覺當下少可揮霍。
到家上的樓來,見了母親說道:「娘,我要與你老人家做屏慶壽,還賀生孫之喜。」王氏道:「離我生日還有小半年,怎樣這樣趕起早來?」紹聞道:「他們齊說娘得了孫孫,就趁著做滿月,送屏送戲慶慶壽罷。」王氏道:「備辦不出來,比不的前幾年,手頭寬綽。如今米麵豬羊酒菜都費周章。不如辭了他們好意,你只辦兩三桌酒,明日請請送禮的女客,還想多請幾位久不廝會的,吃個喜面。到滿月再請一遍,就算完了局。」
紹聞道:「這個易的很。我即寫帖子,明日叫人送去,後日通請何如?」
紹聞當晚即寫了湯餅喜柬,次日差人分送。辦了席面物件,喚來庖人廚役。
及第三日,果然女眷紛紛而來。第一起是巴庚女人宋氏,錢可仰女人齊氏,焦丹女人陳氏,巫守敬新婦卜氏,坐了一輛車而來。進了門,與王氏為了禮,便坐巫氏樓下去了。第二起,王舅奶曹氏,王隆吉女人韓氏,儲對樓女人云氏到了。第三起,周舅爺新婦吳氏到了。_——這原是譚孝移元配周宅,周孝廉去世太早,周氏于歸孝移,半載即賦悼亡。庶弟尚幼,所以素少來往。今周無咎已長,娶了新婦,算與紹聞有渭陽之誼,所以前日來送喜盒,今日不得不至。少焉孔纘經夫人祝氏亦至。
張類村夫人梁氏說在小南院看相公,午時方才過來。又一會,夏鼎女人換了素服,攜同姜氏來了。姜氏到了巫氏樓下,只是偷瞧床上帳幔被枕,細看巫氏面目腳手,此中便有無限難言之隱。少時地藏庵慧照也到了,拿了佛前繡線穿了制錢十二枚,說是長命富貴鎖兒,王氏喜之不荊——此三位是紹聞未逢母命私請來的。惠師娘滑氏,坐了一輛牛車,傍午方到。將近坐席時候,梁氏自小南院過來。此時只候著盛宅的堂眷,白不見來。少刻寶劍來說:「太太身上不好,改日討擾罷。」方才肆筵設席,擺陳水陸。
那女眷們看座奉盅,俱可意會。堂樓兩桌,左邊首座是梁氏滑氏,右邊首座是巴氏祝氏,其餘挨敘下來,是老樊伺候的。
東樓兩桌皆幼婦,南邊首座吳氏姜氏,北邊首座齊氏陳氏,其餘挨敘下來,是趙大兒伺候的。且說堂樓交談,這個說「親家母恭喜」,那個說「孩子好長身腰」,這個問「乳食夠吃不夠吃」,那個笑「明日沒啥給小相公」。內中也有敘家常、訴苦處的,剌剌不休。惟這東樓上,嬝娜團簇,娉婷輻輳。這個看那個柳眉星眼,那個看這個蓉面桃腮。席面上玉筍露袖,桌子下蓮瓣蹙裙。酒微沾唇,粉頰早生紅暈;饌略下箸,羅帶早怯纖腰。
真正好看煞人。
日至夕春,各席離座。堂樓上客,鴉陣欲尋暮投之處;東樓下客,蝶隊各戀花宿之枝。王氏虛套留住,眾客各各辭謝。
巴氏愛女,仍舊住下。王妗奶曹氏也住下了。別的出了後門,只聽的笑語紛紛,各坐轎乘車而去。惟有姜氏默然無言,跟夏鼎女人上車而回。
此時慧照已成了新生小孩子師傅,起個法名叫做悟果。紹聞作揖致謝。又擺茶食,盤桓至天晚。王氏款留,慧照道:「老師傅去世,庵內無人。我有個徒弟,今年十五六歲,獨自守門。我回去罷。」王氏送了一盤子素食果品,說:「捎回庵里與他師兄吃。」慧照道:「我到徒弟滿月時再來。」相辭而去。
一夕晚景無話。
及到次晨,紹聞想起議定張類村老伯做文、蘇霖臣老叔寫金的話,正當備席叩懇。寫了帖子,放在拜匣。飯後攜定雙慶,登門送啟。述了事期逼近,明日即邀惠臨,二公俱應允了。
及至請日,碧草軒搭椅圍桌,爇爐烹茗,專候二位老父執光降。卻說張類村瞞了杜氏,說是宋門街有人請做屏文,早駕了車,直上蕭牆街來。到了胡同口,進小南院來看杏花及小相公。先叫廚嫗對說道:「張爺已在小南院,等蘇爺到了,一同進來。」少刻,蘇霖臣到軒,紹聞恪恭盡禮。差德喜請張類村。
請過兩次,只管說去,卻不見來。及第三回,方才請到軒上。
蘇霖臣道:「老哥好難請,候的久了。」張類村道:「老牛舐犢,情所難禁。」蘇霖臣道:「老哥閒院極多,移近著些,早晚看看,豈不便宜?」張類村道:「若說這個房下,有什麼妒忌,真正冤死他。只是拙荊老糊塗,心內沒分寸,見小廝親的太過火,把他形容的無以自存,所以惹起氣來。朋友們外明不知內暗的情節,叫我白白的受人笑話。霖老,你說該怎的哩。」
蘇霖臣道:「這個住法,畢竟難以為常。」張類村道:「我嘗五更鼓自想,我這一生沒有一點虧負人的事,怎該老來惹氣。天之報我,當不如是。大約前生必有造下的孽,所以這個兒子不早生,偏晚生;不叫那個生,偏叫這個生。象如孝移公老哥,第二個孫子,比小兒只小三四個月,豈不是他為人正直,忠厚之報。」
二人攀談,不覺日已傍午,紹聞排列餚核果品,舉箸獻爵,鋪氈行禮。二公那裡肯受,拉不住,早已叩了下去。坐定說道:「小侄母親年過望六,戚友置屏相賀,再三推阻,適然小侄又生了一子,眾人堅執不依。說齒屆古稀,又有含飴弄孫之樂,定於次月十五日演戲稱觴。小侄想這屏文,非張老伯不能作。這金字須勞蘇二叔寫。所以粗具菲酌,叩懇座下,萬乞念我父親舊日交情,無外小侄是幸。」張類村道:「賢侄你央我作文,就失打算了。我一生不會說假話,我原是個八股學問,自幼念了幾篇時文,進了學。本經頌聖的題目讀了八十篇,場中遭遭不走。那四經不曾讀。《通鑑綱目》看了五六本子,前五代、後五代我就弄不明白。如何叫我作古文?前二十年,就不會作,即令作出,必帶時文氣。如今又老、又惹氣,只怕連時文氣息也不能夠有哩。賢侄為何不央你程大叔?他的古學淵深。只因他性情好古,怕見時文,所以他不曾高發。唯你婁老師家傳,經史古文固要淹貫,究之舉業功夫毫不間斷,此所以橋梓繼美。他如今濟寧做官,遠水不能解近渴,一定該央你程大叔。」紹聞道:「只因小侄一向所為失正,程大叔性兒剛直,小侄不瞞二位老伯說,竟是膽怯近前。所以今日不敢相央。」張類村道:「我替你央。」蘇霖臣道:「賢侄未曾央他,不如老兄你作了罷。」張類村道:「你只管寫你的金,包管有一通好屏文就是。老朋友還有幾個哩,說句話難說他不作。我再把家中老藥酒送上一壇,他不作,舍不的我哩酒。」蘇霖臣道:「若論寫屏,也要費個商量。我的字不堪,如何寫的?」張類村道:「我不敢作文是實話,你不敢寫屏是假謙。你能寫得兩家字,一筆王字,一筆趙字,誰不知道?省城各衙門對子,各店『經元』『文魁』匾額,那不是官長請你寫的?我只怕你眼花,下筆看不真作難。」蘇霖臣道:「若說衙門對子、匾額,那不過是應酬字,肥潤光澤就是好的。昨年欽差大人在西街尤宅做公館,縣公請我寫對子。大人過去,尤宅請客,就趁這對子。那一日兩席客,沒人不夸這對子寫的好。我身上只是肉麻。論起來,他們夸的是本心,我心裡難過是真情。各人自己良心,如何能昧哩。」張類村道:「字學我不在行,人人俱說你的王字好,比你寫的趙字還強。」蘇霖臣道:「這一發難為死人。趙松雪的字,我雖說不會寫,去今不遠,我還見過他的帖。若王字,並不曾見過他的帖,何憑空的羲獻起來?」張類村道:「我見你案頭有王字帖,都寫的極好看。」蘇霖臣道:「墨刻鋪子裡,單張八個大錢,裱成的五十文。那就是帖麼?老侄,叫我寫屏,要難為我出汗。」張類村道:「此處沒硃砂,雄黃也為貴。只要寫的肥,就壯觀。」張類村又向紹聞道:「還有一宗話要商量。這屏文後邊落誰的款,好順著他口氣作。」紹聞道:「既是老伯秉筆,就落上老伯款。若程大叔作文,就落上程大叔款也不妨。本是世交,自然言語親切些。」張類村道:「十二幅圍屏,摹本緞子泥金字,後邊落上祥符縣儒學生員某人頓首拜撰。不但你這個客廳掛不的,萬一有人借去用用,或是公館,或是喜棚,人家看見,還有傳虎頭鼠尾的奇景哩。」紹聞道:「文昌巷我外父的款何如?」張類村道:「休說什麼科副榜用不的,就是什麼科舉人也用不的,都是些半截子功名,不滿人意的前程。總而言之,上頭抬頭頂格,須寫得『賜進士』三個字,下邊年家什麼眷弟,才押得穩。這話原有所本:我嘗聽前輩人說,有一位老先生由孝廉做到太守。晚年林下時,有人送屏幛的,要請這位先生的銜,老先生斷斷不肯。子弟問其故,老先生道:『我讀書一場,未博春官一第,為終身之憾。屏幛上落款,只寫得誥授中憲大夫,這賜進士出身五個字白不得寫。我何必以我心抱歉之處,為他人借光之端?』此雖是這位老先生謙光,亦可見舉人、副榜、選拔、歲薦的功名,只可列與賀之班,不可擅撰文之位。若是秀才,不是每況愈下麼?」蘇霖臣道:「依我說,有一個人落的款,寫上婁潛老,豈不是一事而三善備麼?第一件,賜進士出身;第二件,現做濟寧刺史,可以寫奉直大夫;第三件,與孝移公舊稱莫逆,這個款,豈不是有情有緒?」張類村道:「很好,就是他。」
說話中間,珍錯雜陳,酒肴互勸,席已終局。二公各承允而去。
到胡同小南院門口,張類村道:「我進去抱出小犬,大家看看。」蘇霖臣、譚紹聞門外等著。須臾,廚嫗抱出一個豐面明眸的相公,望見二人,就跳著笑。蘇霖臣接過來抱了,說道:「真正杜工部詩上所說,徐卿麒麟子也。」張類村道:「怕尿在蘇二叔身上。」急令接過去,早已紫蘇葉泡上童便半盞,兀自喜笑不祝蘇霖臣代為歡喜。
廚嫗抱的進去,三人同至胡同口作別。張類村與譚紹聞復回至小南院門口,紹聞回家。張類村依舊進小南院,直待日夕,方才回家。
此回單言類村、霖臣自道文字不堪入大雅之目,乃是虛中集益之道。有詩讚曰:片長薄技且漫夸,淬礪還需各到家;海內從來多巨眼,莫叫人笑井中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