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譚紹聞回至家中,鄧祥、蔡湘、雙慶已各分門路去趕那老道。德喜病癒,也向曹門追尋。那裡有個人影兒。惟有鄧祥出的南門,得了一個老者擔著箱子的信息,邁開大步,加力追趕。趕了二三十里,望著就在前邊不遠,果似一個老者。飛也似趕上。擔箱子的,乃是一個自省發貨搖小鼓子的,那擔簍子的,乃是一個賣柿子的。鄧祥好不悵然,只得鬆了回來。
那紹聞家中,恰似失了盜一般。但失盜之家,這個看越牆的蹤跡,那個看扭鎖的影響,這個說狗縮如蝟不中用,那個說人睡如死不會醒,還有話可說。這被丹客拐的,並無話柄可執。
紹聞聽了各路回來的話,惟有鄧祥前半截略有可聽,說到後半截乃是扯淡。又聽得人人埋怨,好不掃興。欲待向巫氏房中一睡,還有餵奶剪臍之事,只得上的樓來,把錢樣子放在冰梅梳匣之內,向冰梅床上,蒙頭而睡。
冰梅上樓,來問茶水,紹聞答道:「不吃。」冰梅卻早見梳匣內放了一枝錢樹,取來向明處一看,甚為可疑:錢兒甚新,且聯在一處,從來不曾見過。那道士會燒銀子,或者又會鑄錢,必是一件犯法的東西,好待醒時再問來歷。這紹聞睡了一覺醒了,就在樓上胡亂吃些點心,又與興官同睡。挨至黃昏,冰梅伏侍奶奶安歇已畢。點上燈來,陪著小心,到紹聞跟前加意款曲。紹聞被這柔情溫潤,漸漸有了喜色。冰梅方才問道:「這五個錢怎的成了一樹,也是那道士撇下的?」紹聞道:「不是。」因提起早晨在城隍廟,夏鼎叫到他家,商量鑄錢的話:「這是他給我的錢樣子,叫我酌奪行的行不的。」冰梅細聲道:「只怕行不的。」紹聞道:「犯法的事,我心裡也想著行不的。」
這冰梅見有話可入,急忙將床上被褥抖擻乾淨,替紹聞脫去鞋襪,著令坐在床上,蓋上半截被兒。雙手搦住紹聞右手,笑道:「我想與大叔說句話兒。」紹聞不覺神安心怡,笑道:「只管說。」冰梅道:「我是咱家一個婢女,蒙大叔抬舉,成了咱家一個人。這個興官兒,也還像個好孩子。前邊孔大嬸子待我好,沒有像張大爺家,弄的出乖露醜。我雖說是大叔二房,卻也年紀相當。一個窮人家閨女,賣成了丫頭,還得這個地位;生的孩子,將來還有盼頭,我背地常說,這就是我的福。只是大叔一向事體,多半是沒主意,吃虧夏鼎們百生法兒,叫大叔不得不上他的船。這也怨不的大叔。我一向也想勸勸大叔,只因身分微賤,言語淺薄,不敢在大叔面前胡說。不過只是伺候大叔歡喜,便是我的事。倘若說的一遭不聽,再一遭一發不敢張嘴。大叔你說是也不是?」紹聞也不覺把左手伸過來,四隻手搦做一團,說道:「我一向所做的事,也知不合你的心。你從來不唐突我一句,你心裡受屈,俱是我的沒成色。」冰梅道:「大叔休這樣說,我一個女人家曉的什麼?況且我原該如此做。這也不是我能通曉此理,俱是前邊嬸子臨不在時,囑咐我的話。」紹聞附耳道:「可惜了,這個賢慧人。你這個嬸子,人材也略讓些,心裡光景,便差位多著哩。」此時紹聞、冰梅早已兩體相偎。冰梅見紹聞這個親愛,料得自己話兒,有受無拒,便笑嘻嘻道:「這鑄錢的事,我心裡竟想著勸大叔哩。」
紹聞道:「犯法的事,我心裡早拿定主意,是不敢做的。」冰梅道:「既然不敢,為何拿他這錢樣子?只有一點兒沾泥帶水,那夏鼎便會生米做成熟飯。」紹聞道:「鑄錢的事,我萬萬不做,你不用在心。只是目下負欠太多,索討填門。濟寧這宗銀子,又被人拐了。盛大哥還欠咱一百二十兩,他又不在家。這當下該怎的一個處法?」冰梅道:「我雖什麼也不曉,卻也為日子不行,心中胡盤算下三四條兒。說與大叔,看使的使不的。」紹聞道:「你說。」冰梅道:「第一件是叫王中進來。王中是個正經人,有了他早沒燒丹的事,何況鑄錢?他這個人,能杜百樣邪玻即令奶奶不喜歡他,咱大家周旋;大嬸子不容他,我慢慢哩勸。只叫趙大兒用心抱著新生小相公,這事就八分可行。」紹聞道:「第二件呢?」冰梅道:「第二件,把這一干人,開發了,叫他們各尋投奔。當日咱行時節,個個下力做活,還個個小心;如今咱不行時節,個個閒著,卻又個個會強嘴。況且咱家也養活不了。自古雲,添糧不如減口。他們又不願跟咱,不如善善的各給他們幾句好話,打發他們出去。與其水盡鵝飛,不如留些水兒,叫他們先飛罷。」紹聞道:「第三件呢?」冰梅道:「第三件,把前院截斷,揀欠哩多的客戶,租與他,每年以房租扣帳。咱並不要這前院子惹閒事。」紹聞道:「第四件呢?」冰梅笑道:「第四件,如今『先生』分娩了,得大叔教學。這興官,不是因我生的我誇他,大叔也見這孩子是個上材。舅爺前日讓的,句句都是正經道理。」紹聞道:「這話俱好。只是日子當下難行。」冰梅道:「只要王中進來,諸事便行。王中不進來,諸事要犯著大叔打算。如今咱家過活,頭一件是千萬休少了奶奶的腥葷。夏天只要涼快地方。冬天爐中炭火,床上棉褥。剩下的人,粗茶淡飯都可行的。只要大叔叫興官念書,即如做豆腐賣,生豆芽賣,我也情願在廚下勞苦。」紹聞笑道:「誰去賣哩?」冰梅道:「王中可以賣的。若是鄧祥、蔡湘,俱不肯賣。至於雙慶、德喜,那一發不相干。」紹聞嘆道:「將來我弄的有幾天豆腐、豆芽子賣哩!燈油已盡,咱睡罷。明日再商量。」
於是解衣就寢,那棲塒棲桀的雞兒,早已高唱起來。
卻說次日早飯後,已有幾個索討的,紹聞無以為償。那催帳的奚落,只得受了幾句。
又過了一天,卻早夏鼎在門前推敲。雙慶開門,夏鼎帶了一個小爐匠,挑著擔子進來。雙慶道:「這是做甚的?」夏鼎道:「你家大叔要做幾件銅器傢伙,托我代尋的匠人。你向後邊說去。」雙慶到東樓前說:「前邊有客。」紹聞在樓窗里伸出頭來,向下問道:「是誰?」雙慶道:「不過是隍廟後,還有誰哩。還跟了一個小爐匠。」冰梅扯住紹聞道:「你就說你沒在家,叫雙慶開發了他罷。」紹聞向雙慶道:「你就說我沒在家。」那知樓高聲遠,已透到夏鼎耳朵里。雙慶出來到客廳,方欲開言,夏鼎道:「樓上叫你說他沒在家,是也不是?」雙慶道:「好耳朵!」夏鼎道:「也不是我耳朵尖,是你大叔天生貴人,聲音洪亮。快出來罷,你就說立等著說話。你家也沒有可拐的東西了,怕什麼?」雙慶回來說:「他不走,一定要見大叔哩。」冰梅在樓上說:「真正沒在家,你回復不了?」
這夏鼎早在東角門口嚷道:「出來罷,不必推三阻四的。」巫氏聽見,叫老樊對說:「小孩子日子淺,不用惹生人喊叫,你出去答應他,就在前邊說話罷。」紹聞只得下樓,來到廳上。
夏鼎道:「你前日把兩個破軍星圈在家裡,惟恐人知。今日正經增福財神到了,你卻又推故不出來。你今日沒一個錢,你會怕。等盛大哥回來,還了你銀子,到那時你再怕,怕的也有個道理。你跟我上帳房來。」
到了帳房,銅匠正在那裡端相牆垣高低,門戶曲折。見了紹聞,為了個禮兒。夏鼎道:「此人姓何,名叫許人。你要什麼銅器,碗、盞、碟、匙,都會做的奇巧。」紹聞道:「舊的已壞,新的又做不起。」銅匠道:「舊的用不得,正好銷毀。放著沒用,毀了卻有用。我渴了,取盞茶吃。」紹聞即叫雙慶取茶。銅匠見無人在前,說道:「此處可挖爐,這邊可以開洞。鎖住前門,正好動手。」紹聞道:「這話我俱明白。但我聽說銅煙厲害,不能遮藏。兼且銅臭薰人,恐四鄰不依鬧出事來。我萬萬不敢。」夏鼎道:「銅臭是至香的,四鄰都占光彩,倒不好麼?何老哥,你把新錢取出,叫譚賢弟看看。」何銅匠果然取出二百錢來,紹聞看見輪廓完好,字畫分明,心裡又有些動火。銅匠道:「相公不必害怕。我不過占住這所房院,出鎖入鎖,每日在街上趕集做生意。到晚回來,你有銅,我便與你鑄,算我的房租。每夜不過做百十文,又不開大爐,怕甚的。」
夏鼎道:「還有一處大鄉宦宅子,此時主人不在家。等回來時,只用俺二位舉薦,大大做一番:辦銅的辦銅,買鉛的買鉛,販錢的販錢,那時才大發財源哩。如今不過小敲打兒,夠譚賢弟每天買青菜就罷。」
紹聞本是一個心嫩面軟的性情,況且利令智昏,人情難免,心中便覺前夜與冰梅所說的那話,有些過火。又想盛公子回來,此事有八九分必做,他的門頭兒大,宅院深邃,滿相公又諸事通融精乖。此時若打斷了,盛宅大做的事,便難接緒推許。胸中一轉,不覺說入港來。
卻說冰梅怕有鑄錢之事,見雙慶回來,便問:「你忙什麼?」雙慶道:「前邊要茶哩。」冰梅道:「你且往前邊聽聽,是說什麼。我叫老樊與你送茶。」雙慶即到帳房窗外聽的明白,回言隍廟後是說鑄錢的話。冰梅心中害怕,卻也無之奈何。
方欲叫雙慶請大叔回來說話,恰好王象藎提了兩個罐兒,送來醃的鹹菜,又一籃柿子。冰梅有了主意。王象藎到堂樓,把菜交與王氏,說:「這菜園的茄子,俺家用醋酸了一罐子。這是一罐子醬黃瓜。送與奶奶下飯。」王氏道:「叫你家費心。小女兒長的高了?」王象藎道:「也會改畦薅草。大叔哩?」
王氏道:「前邊有客。」王象藎道:「興相公哩?」王氏道:「在東樓上念書。」王象藎道:「好,好。我還與興相公灠了一籃柿子哩。」遂走到東樓門,聽見興官果然在樓上念書,喜之不勝,叫道:「興相公歇歇罷,下樓來吃灠柿。」冰梅計上心頭,拉著興官來接柿子。近到王象藎身邊,悄悄一句道:「前帳房要鑄錢。」興官已接柿子在手,冰梅亦拉的上樓去了。
這王象藎聽這一句話,打了一個冷顫。心中想:「這該如何處的?」卻見雙慶提著茶,說:「王叔好呀!」王象藎道:「前邊是何處客?」雙慶道:「隍廟後哩。」王象藎道:「隍廟後是誰?」雙慶道:「瘟神廟邪街。」王象藎方知是夏鼎。
王象藎拉住雙慶道:「他又做什麼哩?」雙慶道:「我不說,你去看看何妨。」王象藎道:「還有什麼人?」雙慶道:「還有一個銅匠。」王象藎已知冰姐之言不虛,即隨雙慶上帳房來。
進門向紹聞道:「大叔好。」夏鼎早嚇了一跳。王象藎看見有幾根炭,一堆青灰,又有兩三個鍋子。卻不知那是前日燒丹灶上灰,只說見了當下的錢爐。又見桌上有二百錢。取錢在手一看,不大不小,真是一個模出的,且又新的出色。走到夏鼎面前,一手揪住孝衣,劈面就連錢帶拳打去。夏鼎往後一躲,這拳已到鼻子上,早已雙孔滴衄。何銅匠急忙拉住手。若不然,再一拳時,便不得了。王象藎罵道:「好賊子,真正忘八肏的,把俺家的家業送了,還要送俺家性命麼?我今日就與你把命兌了罷。」紹聞道:「王中,你瘋了!怎撒起野來。」王象藎道:「大相公呀!我打死這個忘八肏的,坐監坐牢,我情願與他償命。我不打死他,他要叫大相公坐監坐牢哩。這私鑄制錢,是何罪名!不如我打死他,除了目前之害,報了往日之仇。我這個命算什麼,死了全不後悔。」舉手又打將起來。夏鼎道:「王中爺!我走了就是了,再也不來你家何如?」王象藎道:「你這忘八肏的,如何能走。只以出首到官,先把您兩個忘八肏的下到牢里,再說割頭的話。」那何銅匠聽說出「出首到官」四個字,早已提過箱爐,插上扁擔,一溜煙兒跑了。紹聞架住手,說道:「你說出首,豈不難為了我?」王象藎道:「我叫代書寫上大相公狀子,我是抱呈家人,原就是大相公出首,告這狗肏的。」拉住夏鼎往門外撈。夏鼎見銅匠走了,便道:「你說出首,有何憑據?」王象藎道:「這二百錢就是剛幫硬證。」夏鼎道:「這是我每年積攢的。」王象藎道:「你還強口!你說是每年積攢的,如何這樣新,這樣澀?咱們只宜當官去說。你不跟我去,我就喊起鄉約地保來。」夏鼎急了,說道:「王中爺,你就饒了我這忘八肏的罷,我再也不敢如此了。」紹聞氣道:「王中,王中,足夠我聽了。雙慶,你還不把這瘋子拉回去?」雙慶用力拉住,說:「王叔走罷。」王中兀自不放。
紹聞掰開手,雙慶拉開。出的帳房門,還罵道:「這個活埋人看送殯的東西!我再遇見他,只以刀子攮死他完局。」
雙慶拉住王象藎去了,紹聞作揖就跪,說道:「算我得罪,只磕頭罷。」於是陪禮。夏鼎也跪下,把頭點了幾點,說:「我有啥說哩,罷了,罷了。只拿水來洗洗我的鼻子,我走就是。」紹聞叫雙慶拿來盆水,夏鼎洗了,說:「賢弟,你看我這孝衣上血點子,這如何街上走?有人問我,我該說被譚府上盛價打的?我這烏龜臉,不值三個錢,可惜賢弟家法何在?」
雙慶道:「你脫下來,我與你老人家用水捏一捏,不過洗淨了就罷。」夏鼎道:「胸前帶著樣子極好,這才叫做為朋友的心血不昧。」雙慶忍不住笑了。這夏鼎見雙慶笑,自己忍不住嗤的一聲也笑了。紹聞也笑了,說:「雙慶快換水來,作速洗洗罷。」夏鼎道:「這現成的水,不用換。」紹聞道:「快脫下來。」夏鼎果然脫了孝衣,遞與雙慶。雙慶接過來,只是不洗。
夏鼎道:「你不洗,我自己捏捏罷。」雙慶道:「洗了不好。」
紹聞道:「怎的不好?」雙慶道:「夏奶奶才不在了,這隻算夏叔哭的血淚,留著一表孝心。」紹聞吆喝道:「通成了沒規矩。」
要知雙慶敢於如此嘲笑者,一來夏鼎人品可賤;二來見王象藎打了客,也沒甚的意思;三來是自己想出籠,也就不怕主人煩惱。
不言夏鼎洗了臉上的血,捏了衣上赬痕,自己松松的去訖。
且說王象藎到後院,王氏問道:「前院吵嚷什麼?你臉上怎的白哩沒一點血色?」王象藎道:「夏鼎在前院鑄私錢,這是大犯王法的事兒。我真真恨極了,把他打了。」王氏道:「你遭遭如此硬性。他在咱家,有不好處,也有好處。」王象藎道:「他在咱家,全是不好處,半厘好處並沒有。我知曉,奶奶不知曉。大相公也極知曉。」王氏道:「你為甚的前四五天不來,若早來時,把那道士打一頓,省的他拐咱二百三四十兩銀子。」
王象藎道:「這話我不懂的。」王氏道:「大相公請了兩位道士,說是看陽宅哩。不知怎的就燒起銀子來,說一兩可燒十兩,十兩可燒百兩。到了黑夜間,撇下道衣道帽,把銀子拐的走了。」
王象藎方曉知有燒銀之事,咳了兩聲,說道:「這鑄私錢比那燒銀事大。燒銀子不過拐了銀子。這鑄私錢,是犯法的事。官府曉知,就要坐監坐牢,還要充軍割頭哩。所以我一定打他。況奶奶只守著大相公一個兒子,上關祖宗,下關兒孫。即是家業不勝從前,還可改悔,另為整頓。若是犯了私鑄。官府定了罪名,就萬不能改悔了。」
正說間,紹聞已到,說道:「王中,你太莽撞,萬一打下人命,可該怎的?」王象藎道:「我本意就是要打死他,我與他抵命。大相公就不必怕他再來引誘了。」冰梅此時進了堂樓,向王氏道:「王中總是一個向主子熱心腸。若是別個,出了咱家門,就不肯再管閒事。看他為咱的事,破上償命,豈不是一個難得的麼?」王氏也心下少動,向王象藎道:「大相公樓下生了一個小學生兒,到後日請客吃麵,叫你家趙大兒來攛攛忙。把小女也引來我瞧瞧。」王象藎道:「我也該來伺候客。」紹聞道:「南關菜園鄰居少,你要也來了,怕人家扭開鎖。我也怕你性子不好,得罪客。只叫他母女兩個來罷。」王象藎道:「我先一日送些菜來,送他母女兩個,我就在家看門。」王氏道:「這就極好。」
因留王象藎吃飯,這冰梅又誇了王象藎幾句好處,想撥動王氏心回意轉。
閱此一回,看官休疑王中這樣鹵莽猛撞,好生無禮。正是邪道曲徑,義有不容。有詩為證。
國家第一要忠臣,義憤填胸不顧身;
試看唐朝擎笏手,廷毆朱泚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