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回錦屏風辦理文靖祠慶賀禮排滿蕭牆街

  日月迅速,光陰駒隙。自幼至老,猶雲轉瞬之易,由朔逮望,何止彈指之疾。紹聞慶賀之事,計議部署尚未周匝,早已初十日了。這張類村代浼程嵩淑作屏文,已經脫稿。蘇霖臣寫泥金,正思吮毫。都在封丘門內李文靖公祠內辦理。紹聞即將濟寧帶回緞子,揀了大紅顏色,叫針工照屏裁幅,分為十二。

  蘇霖臣界了格式,算了數目,將泥金寫成。果爾文擬班馬,毫無應酬之氣;字摹鐘王,並乏肥膩之形。這是單候臨期往送的,自不待言。

  單說滿相公心中有搭棚一事,前五日到譚宅。那杉木長杆、苧麻細繩等粗笨物料一齊運到。並帶的盛宅照燈、看燈、堂毯、堂簾、搭椅、圍桌、古玩、法物,俱是一家不煩二主的。紹聞又將濟寧未售之綢綾,取出來綁結彩球。整整的三天工夫,把譚宅打扮的如錦屋繡窩一般。門前一座戲台,布欄干,錦牌坊,懸掛奇巧幛幔,排列蔥翠盆景。這未演戲之日,來看的人,已轟轟鬧鬧不休了。

  本街馮健到姚杏庵鋪內,商量出一樁事體來。姚杏庵道:「譚宅這宗大喜,我們一街上人,都是沾光的。但戲是堂戲,伺候席面,把街心戲台閃空了。本街老老幼幼以及堂眷,看見這樣花彩台子,卻沒戲看,只聽院裡鑼鼓笙管,未免有些索然減興。我們何不公送一班戲在台上唱?盛宅昆班專在廳前扮演,豈不是互濟其美,各擅其妙?」馮健道:「咱先商量那個班子哩。」姚杏庵道:「繡雲班何如?」馮健道:「繡雲班如何肯給咱唱哩。那是走各大衙門的,非海參河魴席不吃。咱蕭牆街先管不起一頓飯。況且老爺們一個小賞封,就抵民間一台戲的價錢,那繡雲班還會眼裡有人麼?」姚杏庵道:「正旦、貼旦委的好看。咱商量個眾擎易舉,合街上多斗幾吊錢,趁譚宅這樁喜事,唱三天,咱大家喂喂眼,也是好的。」馮健道:「那兩個旦腳兒,都是內書房吃過酒的,那眼內並沒有本城紳衿,何況咱這平民。猶之京城戲旦,開口便是王府,眼裡那的還有官哩。咱不過只尋一班俗戲,熱鬧熱鬧就是。」二人哈哈大笑起來。

  因此又想了民間一個戲班,叫做梆鑼卷。戲旦是鄉間有名的,叫做鵓鴿蛋。二人來與紹聞商議,紹聞道:「高鄰盛情,感謝不荊但舍下已有了一班,尚恐照顧不到。若兩班,實實周章不來。」姚杏庵道:「俺兩個在鋪內,已酌度明白了。一個班子廳前唱,閃下街心沒戲,豈不空了街坊?太太榮壽,俺們情願盡這一點窮心,只用現成台子,其餘一切飯食戲錢,燈油蠟燭,府上只如不知曉一般。」馮健道:「譚相公若不受這戲,我就要寫一張狀,告相公舍近就遠坑殺街坊事。」三人又大笑起來。紹聞至此處,也難更說那不應允的話,只得作揖拜領,二人歡忻而去。

  到了十四日午後,忽而戲筒戲箱撈來兩車,一班梨園,逕到譚宅。寶劍說:「少爺、夏爺、滿相公就到。」這紹聞忙叫抬搬東廂房。

  不多一時,盛希僑,滿相公,夏鼎——換了吉服,一同到了。紹聞迎至客廳。盛希僑道:「本擬明日獻戲把盞,與老伯母上壽,我等的急了,所以今日早來。請出伯母行禮。」紹聞道:「本擬明日有客,此時內邊諸事多未停妥,通待至明日行禮罷。況且一說就有,也不敢當的要緊。」夏鼎道:「明日迎屏時一同行禮更好。」滿相公道:「恭敬不如從命。」盛希僑道:「也罷。就先開戲。」

  老副末拿的戲本上來請點戲。盛希僑道:「就唱你新打的慶壽戲,看看你這串客的學問何如。明日好敬客。」

  果然上場時,演的《王母閬苑大會》,內中帶了四出:麻姑進玉液,月娥舞霓裳,零陵何仙姑獻靈芝,長安謝自然奉壽桃。那老旦年紀雖有三十七八歲,綽帶風韻。兩旦腳二十三四歲,三年前還是老爺賞過銀鼠襖子、灰鼠套兒。唯有這山東新來蘇旦,未到丁年,正際卯運,真正是蕊宮仙子一般。把一個盛公子喜的腮邊笑紋難再展,心窩癢處不能撓。解了腰中瓶口,撒下小銀錁兒三四個。紹聞也只得打下去一個大紅封。究之這戲子見慣渾閒事,視有若無。貼旦下場,罩上一件青衣,慢慢拾起銀錁,擎著紅封,不端不正望上磕了一個頭。

  盛希僑把副末叫上來說:「不錯!不錯!你緣何就會自己打戲?」副末道:「唱的久了,就會照曲牌子填起腔來。只是平仄還咬不清,怕爺們聽出破綻來。」盛希僑道:「不怕,不怕。你們哼唧起來,就是真正好學問人,也懂不清。那些堂戲場上,用手拍膝,替你們打板兒的,俱是假充在行,裝那通崑曲的樣子。真正是噁心死人!若再說些什麼《鷓鴣天》《菩薩蠻》話頭,那一發是瞎求話。不過是叫你們看見,心裡說:這個爺是行家。那隻算醜態百出罷。他要是懂的,我就是一個大粗肥屌。」夏鼎道:「盛大哥休要自己聽不出,硬說他人不懂的。」盛希僑道:「你不插口罷。我在山東,家母舅是個名進士。請的先生,是山東有名的解元。那一日章丘縣公送自己做的一部傳奇,我聽二公極口夸好,說串來就是一本名戲。卻還說內中有幾個不認的字樣,有許多不知出處的典故。如今看堂戲的,不過幾位俗客而已,西瓜大字,認的半車,偏會澈底澄清起來。這個話我斷乎不信。崑腔不過是箱只要好,要新,光景雅致些,不肉麻死人就夠了。」夏鼎道:「領教,領教。總是唱崑腔的不肉麻人,聽崑腔的偏會肉麻起來。」滿相公道:「就是這個道理。」盛希僑道:「老滿你不說罷。您這做門客的人,才幾天不拿扇子敲手心,裝那在行的腔兒了。不是我吆喝的緊,你就是天字第一號的肉麻尊神。」

  不言盛公子說那看戲的醜態惡狀,單說日落西山,住了樂。

  晚飯吃畢,安排夜奏。滿相公向紹聞道:「該把辦壽桌首事之人請上來,敬個晚酌。」紹聞聽其所言,使小廝們分請。少頃餚碟分布,紅燭高燒。鑼鼓響時,堂毯上一個書僮,跟著相公上來。湘簾內幾個廚嫗,隨定內眷坐下。笑語細響,仿佛耳底,蘭麝微馨,依稀鼻端。這做戲的果然做的好看:風流秀士,潘安衛玠丰姿。裊娜閨娃,西施南威情態。忠孝節義,飄著三綹長髯,真正是冰心鐵膽。佞幸權奸,擎著一副花面,果爾犬肺狼肝。冠裳廝會,那揖讓拜會間似遵儀注。

  壁壘相當,這刀槍劍戟內如本韜鈐。扮老哩要扮的羸弱龍鍾,人人惻憫。耍丑的要耍個佻達科諢,個個軒渠。時當扼窮,便遭些夢不到的坎坷蹭蹬,鬼揶揄,佛不拯救。運向亨通,直湊成想不來的團圓榮耀,主軒昂奴也崢嶸。

  這一本好戲也,直鬧的麗譙四鼓,方才燈燼晌歇,酒闌人散。

  單表十五日早晨,譚宅安排壽麵待客。王象藎到了,紹聞派了碧草軒一宗職事,單管軒上的茶。這三日內專候文雅貴客到軒上退步閒話。紹聞明知市井常人單看前邊熱鬧,必不至軒上來。亦可說知人善任,調遣得宜。

  且說蕭牆街十字口,蟻聚蜂屯,擁擠不動。少時八個鼓吹過去,跟了八個細樂。街坊戲班扮了八洞神仙。盛宅戲班扮了六個仙女,手中執著玉如意,木靈芝,松枝麈,蟠桃盤,琪花籃,瓊漿卣。後邊便是十二屏扇。二十四人各豎起來擎著,映著日色,赬光閃灼,金字輝煌。後邊二十四張桌子,紅氄茜氈鋪著。第一對桌子,一張乃是一個大狻猊爐,爇的是都梁、零陵細香,獸口突突裊煙,過去了異香撲鼻;一張是進寶回回頭頂大盤子,上邊插一對缽碗粗的壽燭,銷金仙人。第二對桌子,一張是果品碟十六器;一張是象箸調匙,中間銀爵一雙。第三對桌子,一張是五鳳冠,珍珠排子,七事荷包,一圍玉帶;一張是霞帔全襲,繡裙全幅。第四對桌子,兩張俱是紗羅綢緞綾絹,長卷方折,五色奪目。原是紹聞上濟寧未銷售的東西,今日借出來做表里色樣。第五對桌子,一張是海錯十二包封;一張是南品十二包封。第六對桌子,一張是外省品味:金華火腿,大理工魚,天津毛螃,德安野雞;一張是豫中土產:黃河鯉魚,魯山鹿脯,光州醃鴨,固始板鵝。第七對桌子,是城外園圃中恆物,兩桌各兩大盤,因祝壽取義,各按本物貼上冰桃、雪藕、交梨、火棗,金字大紅簽,原是趁蘇霖臣寫屏時寫的。第八對桌子,一張是糖仙八尊,中間一位南極,後邊有寶塔五座;一張是油酥、脂酥、提糖、包糖面果十二色。第九對桌子,是壽麵十縷,上面各貼篆字壽花一團。第十對桌子,是壽桃蒸食八百顆,桃嘴上俱點紅心。以上俱是老太太的。後邊四桌,便是小相公的了。第一桌,是進士小唐巾一頂,紅色小補服一襲,小緞襪一雙,小緞靴一雙,小絲絛一圍。第二桌,是「長命富貴」琺瑯銀鎖一掛,金項圈一圓,象牙邊箍洋扇二柄,沉香扇墜兩掛,鍍金老虎頭一面,蓮蓬鈴、荔枝鈴、甜瓜鈴、菱角鈴各兩串,「五子奪魁」小銀娃娃五位,其餘咬牙棒、螺螄金斗等,十樣孩事俱全。第三張是在星藜堂書坊借哩《永樂大典》十六套,裝潢鋪內借的《淳化閣帖》三十冊,還有軸子、手卷各四色。第四張,是歙硯一方,湖筆十封,徽墨四匣,萊石筆格一架,蔡玉鎮紙兩條,紫檀墨床一個,壽山大圖書五方,水晶印色盒一副,閩磁硯水池一注,宜興名公畫的方茶壺一把。

  以上祝壽賀儀,共二十四桌。外有肥羊二腔,角上並拴了紅綢三尺;美酒四壇,口上各貼了朱花一團。這後邊,便是「堂上稱觴,閭左掛弓」的一大片子客跟著。

  這條街上看的人,老幼男子,丑好女人,無一不說熱鬧,好似司馬溫公還朝,梁顥狀元遊街。樹上兒童往下看,牆頭婦女向外瞧,沒一個不喜歡,沒一個不誇獎。

  偏偏姜氏隨定本街婦女,也來同看。回到家中,整整氣了一天,到次日日上三竿,還睡著不起。這正是:

  世間苦樂總難勻,快意傷心不等倫;

  休說滿街俱喜笑,含酸還有向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