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4章 玉奴辭(一)

  玉奴原本不叫這個名字,而是小小年紀被爹娘以一兩銀子發賣給牙婆時,牙婆說她生了一副達官貴人最喜歡的冰肌玉骨,取名叫玉奴好了。

  爹娘拿著一兩的銀錠子在嘴邊咬了咬,興高采烈地走掉,儘管她哭喊不已,那兩人仍未有片刻的駐足,更別提回頭,別提再喊一聲她的名字。

  以至於後面,她再也想不起來自己叫什麼。

  明明左鄰右舍都重男輕女,爹娘唯有不同,她從小到大也沒吃過什麼苦,怎麼就毫不留情將她發賣了呢?

  牙婆說:「別留念了,你不是你爹娘頭一個帶來找我的,你上頭還有兩個姐呢。」

  「你比你兩個姐姐貴。」

  「你兩個姐姐乾瘦,身上沒處好的,兩個一塊也要我一兩銀子,我還覺得虧了呢,還得給她們弄吃弄喝養傷的。」

  「你爹娘還算聽話,把你養得白嫩水靈。」

  聽完牙婆一番話,小玉奴當場就把今早吃的雞鴨魚肉吐了個乾乾淨淨,後邊苦水都吐出來了,小臉一陣一陣地發白。

  難怪爹娘待她好,竟是從生下就打算是要賣錢的。

  還有這牙婆,她也噁心得厲害。

  牙婆手下有不少壯漢,她自知逃不掉,也不知能逃到哪裡去,逃回家爹娘會重新送回來。

  她沒日沒夜地哭,牙婆甩了她兩巴掌說不許哭,否則就把她賣到青樓去。

  她其中一個姐姐就是去的青樓,另一個姐姐給縣裡一個大戶人家的老爺做外室。

  提前兩位素未謀面的姐姐,她心裡又隱隱燃起希望。

  姐姐們與她同病相憐,若是能找到姐姐們也算有個照應。

  姐姐們的下落只有牙婆知道,她抹了眼淚小心翼翼地討好牙婆。

  牙婆見她乖巧懂事,沒有立即轉手賣掉,而是留在身邊伺候了幾年。

  她漸漸從牙婆嘴裡套出姐姐們的一些下落,不過都是壞消息。

  青樓里的姐姐讓客人玩死了。

  做人外室的姐姐讓正室扒光衣服遊街,羞憤投河自盡。

  她那時候不明白什麼叫「玩死了」,只知道姐姐死了,兩個都死了。

  即使素未謀面,她還是紅著眼眶又哭好幾日。

  換做從前牙婆會上手打她,許是這幾年她貼心伺候,牙婆一沒打二沒罵,還提點她兩句。

  「你姐姐命不好,你是個命好的,不要怕。」

  「不過你姐姐這個事呢,也在告誡你,床上的事儘量順著來,不要反抗,反抗就是死。」

  「要是哪個人買了你做小妾呢,記得萬事順著正室夫人,要是同樣做了外室就藏好些。」

  床上之事要順著,還要藏好些。

  這兩句話玉奴一直謹記,也做得很好。

  牙婆念著點情,沒把她發賣到青樓,而是去了大戶人家做丫鬟。

  老爺瞧上她了,屬意她做通房,夫人臉上笑著沒說什麼,實際上心裡膈應。

  她害怕,悄悄默默跑了。

  幾經輾轉,遇上一位為官的大人,大人從她上家手裡拿來賣身契,派人教她禮儀和房中術,身子日日有人塗抹香膏,還每隔一段時間就得吃藥,說是養身的藥。

  可是她漸漸發下,自己的容貌變了。

  變得不多,確實變了。

  很美。

  美得她撫摸自己臉上的手都在顫抖。

  服侍她的丫鬟以為她是激動,只有她自己知道是害怕。

  這模糊的影子,是秧秧郡主。

  那位傳聞中深得皇上太子喜愛,是大將軍府和離親王府圍著寵的郡主。

  從一開始她就知道大人養自己是要送人,而且送的會是京中貴人。

  唯獨沒想過會是皇子。

  若是那位太子,她還有什麼活路!

  她整日整日做著噩夢,在夢中被那位太子以各式各樣的刑罰殺了一遍又一遍。

  幾次三番驚醒,她沒再睡過一個好覺。

  直到真的被送入皇子府,見到的人是待人和善的大皇子,而不是傳聞中的陰鷙冷血的太子殿下,她終於能好好睡上一覺,哪怕是在暗無天日的假山地室里。

  然而這才是玉奴噩夢的開始。

  大皇子情動時把她叫成秧秧郡主也就罷了,偏還喜歡折磨人的一套,她戴上枷鎖,跪在地上,像狗一樣活著。

  身上總是新傷添舊傷,一開始疼,後邊麻木了,也就不覺得疼了。

  直到一日有人發現假山玄機,進了暗室,她正光著身子給自己抹藥。

  那人第一句便是:「我去,這是什麼新的刑罰?」

  第二句是:「你怎麼得罪大皇子了?」

  她惶恐抬頭望去。

  那人在見到她的臉後,第三句終於識得她的身份。

  「你是大皇子養的禁臠?」

  玉奴垂眸不語。

  牙婆說她冰肌玉骨,大皇子說她身嬌,見到第一眼就說此等肌膚要是能開出花來更美。

  於是大皇子點燃蠟燭,傾斜手掌,蠟燭一點一點滴到她的身上,開出一朵又一朵紅色的花。

  只有這位擅闖進來的公子,說她身上的是刑罰。

  「公子趕快離開吧,若是大皇子知曉有人擅闖進來,遭罪的不止公子,還有公子全家。」

  「全家?」那公子笑著說,「全家就我一個。」

  她意外抬眸,對上公子燦然的眼睛。

  後來她才知道,公子是賀蘭世子,北寒送來大雲的質子。

  世子來的第一次,為她披上衣裳。

  世子來的第二次,帶走了她。

  而她,也初次和傳聞中的秧秧郡主見了面。

  大人們稱讚她的美貌,原來不及秧秧郡主萬一。

  後又見著大雲第一位提出和離的女子——離親王妃,傾國傾城之貌和堅韌善良之心集於一身的人。

  難怪,有其母必有其女。

  皇城宮變在即,賀蘭世子暗中帶著她先行逃回北離,一路風餐露宿。

  也是在路上,她的賣身契用來點柴火,從此是自由身。

  即使身為自由身,她也要繼續跟著世子。

  牙婆說得對,她命好。

  她被視為財物賣來賣去,最終落得一身的傷痕,所遇面上良善之人都包藏禍心。

  她以為人人都如此。

  賀蘭世子不是。

  太子妃不是。

  離親王妃亦不是。

  兩國戰事結束之後,賀蘭世子登上王位,她一個殘花敗柳之身,已經不配伺候世子。

  她跟著太子妃回大雲,離親王妃認她做義女,改名玉曦。

  不由得又想起牙婆的那句話。

  她命好。

  好到……

  世子來娶她了。

  還是以娶王后之名。

  王后。

  一個貧賤之人,成了大雲郡主,又成了北寒王后。

  不過在她身上的擔子也重。

  她代表的是大雲,義母和平南郡主再三叮囑,去了北寒要拿出大國氣勢。

  大國有容人的胸襟。

  也有不能容人的手段。

  後者是言,不能容人欺辱到自己頭上來。

  更重要的是,她嫁到北寒王室,要為王上平衡後宮勢力,輔佐王上地位穩固,有些王上不便做的事,得她這個王后來。

  入了北寒,有后妃敢低看衝撞她,嬤嬤上前掌嘴事小,侍衛的刀也會架到人脖子上。

  個別嬪妃以自身家世相要挾,以為她不敢殺。

  她只道一句:「大雲鎮守北境的軍隊離此處不過千里,快馬幾日就到,你說本後敢不敢?」

  偏偏鎮守在北離的還是離親王一家。

  離親王膝下的一雙兒女偶爾會來四寒城同她說說話,一下子就鎮住了那些背後嚼舌根說她不得寵的北寒人。

  故而她拿大雲北境軍隊為庇護,無人敢議。

  開頭整治了一些跳腳的嬪妃,其餘人也就漸漸消停。

  不過只是明面消停,背地裡的詭計依然層出不窮,尤其是爭寵一事。

  其實也沒什麼好爭,王上向來雨露均沾,若是因為前朝牽扯多在哪位嬪妃處歇息兩晚,她也會帶著賞賜按照位分賞給其餘嬪妃以示安撫。

  不管是不是每逢十五,她都會親自帶著朝服去叫王上更衣上朝,比雞鳴還要準時,風雨不遲。

  可以說這些年她這個王后當的前朝挑不出錯,後宮妃嬪沒有妄議。

  唯有王上,瞧她多少有些不快。

  大抵是她總早早擾了他的好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