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是8月1日這一天,早些的下午時分,北大陸的城市烏夫蘭塞爾。
按照首演日結束後公眾見面會上的安排,今天是「卡普侖藝術基金」籌備完成,舉行託管交接儀式,由特納藝術廳正式代為投入運營的日子。
來自社會各界的首批捐贈,會在交接儀式上公開進行。
《第二交響曲》的唱片也是從今日起交付發售。
特納藝術廳的音樂總監辦公室,桌前的文件堆得多而整潔,希蘭用過午餐後就一直待在這裡,她今天穿著正式而樸素的白色禮裙,褐色頭髮在鬢邊柔柔地捲起幾絲,手中一直在若有所思地反覆擰轉著鋼筆。
僅就工作事宜而言,特納藝術廳目前現金流充足,藝術名譽在外,合作者絡繹不絕,演出票房和唱片銷量不用任何操心。
人員團隊方面,范寧的辭職、卡普侖的離世、瓊的杳無音信,這都是很大的損失,但萬幸還有不少值得信任的人,以及一大群兢兢業業的藝術家團體。
有卡普侖和小艾琳的這層關係,對奧爾佳這位行政管家而言,這裡是餘生的家園和精神寄託;康格里夫三代是指引學派文職,運營天賦獨到,工作任勞任怨;盧在大小事情上都一如既往地派人出錢從不含糊當下藝術基金的運營事宜,完全交予奧爾佳、康格里夫和幾位部門經理,足以做出成效。
自己仍是學派優秀會員,這裡仍是學派藝術場館,離啄木鳥事務諮詢所僅有一街之隔,分會會員們是這裡的常客,包括維亞德林在內的幾位導師也對此照顧有加。
面對微妙而暗流涌動的局勢,自己仍然有些缺乏依靠的忐忑感,但一圈現狀考慮下來,都具有最優的應對條件,要是出了什麼其他意外問題,副團長羅伊學姐也會提供幫助,只不過不到萬不得已,希蘭自己不太願意去過度麻煩她。
其實自己現在最應定奪的,是第二任音樂總監和常任指揮的人選問題。
以舊日交響樂團的水準、平台、薪酬、市場反響和過往榮譽,或以平日裡合作指揮家、獨奏家或歌唱家的級別來看,「鍛獅」之格的人選是底線,實際上足以聘任到「新月」之格的指揮大師,去接替范寧或卡普侖的位置。
但不知道為什麼,每當希蘭開始考慮這個問題時,又很快忍不住將其擱置到一邊。
房門咚咚輕響兩聲。
「希蘭小姐,您要我提前十五分鐘敲門提醒。」門外傳來康格里夫的聲音。
「謝謝,我馬上就下來。」希蘭放下鋼筆,眼睛失神片刻後站起。
十一天了…
她說不上,是希望儘快收悉到相關情報,還是希望最好是不要傳來什麼消息。
一樓的活動禮堂此刻人山人海,工作人員來回穿梭,相機快門之聲不絕如縷。
到場會員們和希蘭打了個照面,看見小姑娘心事重重地微笑應付一眾政要媒體,杜邦一行人都是忍不住心中暗嘆一聲。
「你們最近有沒有誰見過那個傢伙?」身後傳來維亞德林渾厚低沉的嗓音。
「會長,,,,,,導師。」杜邦等人轉過來問好,又循著其提示方向望去。
「不要長時間注視他。」維亞德林提醒了一聲。
接管儀式尚未正式開始,眾人都在三五成群地社交,但席位一旁的角落裡,有個坐在輪椅上無人理會的男子,此人帽檐低下,從身形來看好像年紀不大,又似乎患有嚴重的腿疾,不像是有什麼行動能力的樣子,雙手縮在袖子裡,顯得有些孤僻且無精打采。
杜邦、門羅和辛迪婭收回視線後陷入了長長的思索。
很奇怪的感覺,有知者靈感高,比常人能更好地調用潛意識,面對這種問題,時間線還是近期,見過就是見過,沒見過就是沒見過,但他們感覺自己答不上來。
「小心這個傢伙,有異常情況直接向總部匯報,直接用『焚爐信使』……」維亞德林做出提醒,這時禮堂鐘聲響起,下午三點的藝術基金託管交接儀式正式開始了。
康格里夫簡潔的主持詞過後,最開始上台的兩人,一位是漢弗萊司長,還有一位是穿著警官制服,「來自帝國警安總署的高層長官」歐文·戴維斯先生。
眾人自然知道,漢弗萊是代表文化部門表態並帶頭提供資助的,但為什麼還有個歐文長官?
多個政要部門聯名,一起代表帝國當局,支持藝術事業發展,這很正常,但出現警安總署,總是令普通民眾有些費解。
在人群中冷眼旁觀的羅伊雙目眯起,她今天穿著一套風格頗為冷淡的黛藍色女款西服,黑亮的頭髮高高盤著,手中椴木摺扇輕搖片刻後,偏了偏身子,低聲問向自己父親:
「邃曉三重的已故巡視長柯林·戴維斯的兒子?」
「就是他。」麥克亞當點了點頭。
羅伊不禁皺著眉頭抱胸思考起來。
兩家學派都不清楚,歐文早已經和瓊打了幾個來回,又在特納藝術廳後山蹲了范寧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但情報人員已經打聽到,當年柯林和文森特同在特巡廳的B-105失常區調查小組。
特巡廳今天來人是正常的,他們作為討論組組長單位,不僅管控神秘事件,還需要對藝術事業發展負總責,當局的文化部門或者警安總署都受他們領導。
「卡普侖藝術基金」的創立在藝術界算很大的事情,特巡廳必然要帶頭捐贈一筆,按照慣例將撥款給當局部門,然後再派個「警安署代表」過來。
但派歐文巡視長?……
不說別的,漢弗萊的地位與他嚴重不對等,雖然民眾不一定清楚。
難道是,定性?事件通報?
「歐文實力如何?」羅伊問道。
「邃曉一重,比起魯道夫·何蒙及諾瑪·崗遜色一籌。」麥克亞當侯爵往某個方向瞥了一眼,「不過,值得注意的是你正左邊,靠牆根下的那個『蠟先生』,不要過度盯著他,哪怕等你到了高位階都要小心」
羅伊借與該方向的熟人點頭照面的機會看了一眼,當她發現這只是一個蜷縮在輪椅上的男子後,有些不敢確定是不是看錯了人:
「『蠟先生』?這個人好奇怪,也是特巡廳的邃曉者?實力比何蒙他們要強?」
「很難判斷其實力如何,因為這個人沒留下任何正面出手的記錄。」麥克亞當侯爵陷入深思,「但是我清楚他的身份」
「特巡廳首席巡視長、首席秘史學家,主管職責是:當局神秘側全系統的情報搜集、調查與分析工作。」
羅伊聞言神色微微起了變化。
漢弗萊司長開始致辭。
民眾們發現事情是這樣的:文化部門自然是感謝卡普侖先生的無私奉獻,而警安署則是在今年上半年的帝國治安工作復盤中,發現烏夫蘭塞爾地區的青少年犯罪率有明顯下降,這有一部分原因歸功於特納藝術廳的「音樂救助」或「藝術普及」項目。
一個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連鎖反應,音樂是人的天性,藝術使人追求美與崇高。
原來如此。
雙方共同代表帝國當局,合計為「卡普侖藝術基金」捐贈10000磅。
奧爾佳分別與漢弗萊和歐文握手,另一邊希蘭俯身在捐贈協議書上簽字。
羅伊站在人群中凝目而視。
歐文上前一步,似乎歸他致辭了。
這時,一位提著公文包的紳士小跑上台。
「長官,井不見了。」聲音壓得極低。
「井不見了??」歐文面不改色地回頭,角落裡的「蠟先生」垂著的頭似乎微微抬起了一下。
「暗門還在,但那口井消失了,裡面就是個幾米見方的矩形空間,就像個儲物小倉庫一樣。」紳士語速極快,說完退場。
歐文眼中異樣的神色一閃而逝,
他開始發言。
「在此,我謹代表帝國,向舊日交響樂團常任指揮卡普侖先生的藝術人格致以崇高敬意。」
「相信在座有相當多部分的藝術界人士,已經獲悉了帝國前幾日在全世界範圍內徵集『潛力音樂家』的最新公告。必須坦白地說,這個動向帶著一絲反思的成分,我們在反思如卡普侖這樣的『偉大』級別音樂家,卻在完成他藝術生涯的絕響之後,才真正進入帝國的核心視野,這讓他的離去顯得更令人惋惜。」
聽到這裡,在場的很多人都感慨頗深地點頭,卡普侖真的太可惜了,一位極有可能衝擊指揮大師的人物,命運卻開了這麼一個玩笑,這不能說命運不公,但命運真的喜怒無常——賜予他如此奇特罕見的天賦,卻偏偏不肯痛快地成就完美,偏偏要把他的藝術生涯縮得這麼短。
歐文的聲音仍在繼續:「但若以後我們忽略了更多在世的,類似這樣的偉大藝術家甚至藝術大師,這將是一件又一件更令人惋惜的事情第40屆豐收藝術節即將進入初期籌劃與海選階段,各種因素交織,我們希望能以更大的力度、更廣的視野、更包容的胸襟,讓更多驕盛奪目的人類藝術之花,在兩年後的秋季結出豐饒的果實。」
這幫人的理由總是這麼冠冕堂皇,乍一看言辭懇切、誠意滿滿,實際上維亞德林卻是早在得知這條公告的第一時間,就推測出了其耐人尋味的深層目的。
他等著後續更關鍵的發言內容。
「至於音樂總監范寧先生突發辭職一事,經初步推測或與遭受神秘世界的污染有關,警安總署已第一時間將情況上報特巡廳,他此前的一系列藝術造詣仍然偉大,在有了實質性的調查進展後,我們會以更長的篇幅來回應社會各界的密切關注。」
這一通報多少讓在場人士們感到了一絲驚訝,以及擔憂。
但是,維亞德林與學派會員們相視一眼,羅伊的眼神也與台上站在一邊的希蘭遠遠交匯。
就這?
這沒有任何定性可言啊?
是,歐文是表示範寧也許遭受了神秘污染,「此前的一系列藝術造詣仍然偉大」這句話多想一層可能也有些曖昧不定,但在場很多人都知道他是官方有知者,這本來就是高風險群體,除了擔憂他的後續情況外,並不能說明更多問題。
如果事情稍微惡劣點,至少措辭中要把「神秘污染」微妙地換成近義詞「邪神污染」。
羅伊逐詞逐句地分析著歐文的發言,藍色眼眸中光芒閃爍。
她一瞬間就捕捉到了一個關鍵點:
特巡廳好像連他是死是活都搞不清楚!
她本來是既擔心范寧的安危,又擔心特巡廳直接徹底撕破臉皮,將暗門後的事物公之於眾,當堂對質。
如果他們打算在事件通報中「充分發揮想像力」,那麼有一個重要前提是:人沒了,或控制住了。
不然編了個自圓其說的故事後,過幾天人又活著跳了出來,躲在角落發張電報闢謠打臉怎麼辦?
而剛剛的情況是,歐文好像本來是準備進行相對嚴重的定性的,但是有人突然提醒他出了點什麼意外,比如有什麼以為能把握到的證據,突然發現失去了效力,連「稍微發揮想像力」都做不到了?
只能來一句,「他以前的藝術成就沒問題,後面的持保留態度」?
結合之前他們滯留後山超36小時的信息
再結合「潛力音樂家徵集」這個極易讓自己產生遐想的動向。
這就有意思了。
羅伊收起手中摺扇,低頭眨動睫毛,失聯已超過十日足夠讓人擔憂,但如果特巡廳自己都不清楚情況她覺得自己的焦慮感減了一半。
歐文下台退到一邊後,提公文包的紳士再度走到他旁邊:「先生,雖然井不見了,但前幾日『蠟先生』曾幫助我們取樣過一些照片」
「單獨無用。」歐文沒有回過頭,「少了公眾見證下的直接對證環節,那些東西很可能起的是反效果,暫時繼續保存,先觀察完今日情況,回去匯報討論。」
「明白了,是在下欠考慮。」紳士退至人群中。
他也是第一次遇到移涌秘境還有坍塌的事情。
原本策略是先放出點負面消息過渡,避免一下子推翻這個藝術名譽如日中天之地所造成的惡劣影響,在有了一個眾目睽睽下的公開對質過程後,再放出提前取證了一些暗門後的照片,這樣逐漸達到目的,但沒想到暗門後方的夢境事物,居然徹底不見了。
如此一來,不光是照片會被質疑「造假污衊」或「不能證明與特納藝術廳有聯繫」,在情況通報上也毫無操作空間,剛剛自己的致辭幾乎是說了一通廢話。
「先看看今日的後續情況吧。」歐文等待著即將開始的首批大額捐贈環節。
他還記得幾天前聯夢會議上,己方幾位邃曉者向領袖請示的場景。
對於范寧宣布退會及不知所蹤後,討論組應如何處理和特納藝術廳的後續關係的問題,領袖罕見地思考了較長一段時間,最後只是說「先重新評估一輪其藝術名譽與社會地位」。
今天的首批大額捐贈,社會各界的支持是一個什麼廣度,一個什麼力度,無疑是很重要的參考維度。
歐文往禮台的角落牆根處看了一眼,卻發現「蠟先生」不知何時已經離場了。
他負手而立,望著禮台人上人下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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