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友人的留聲機中聽過『巨人』。」
游吟詩人菲利眼神一亮,「那是一部表現人和自然界融為一體的音畫長卷,裡面既有唯美的晨光、露水、花卉與田園詩,又通篇都暗示著某種不可抗拒的暴力正在滲透降臨,很難想像,這樣一部暗合『芳卉詩人』秘密的作品會是在北國的作曲家筆下誕生的」
「這充分說明只有藝術家才可以跳出自有世界的局限,探究無限廣闊的精神園地的可能。」另一位游吟詩人馬丁尼則在掰動指頭計數,「嗯,它的問世已經超過一年了,不過此次在南大陸應該還是首演,這位旅費指揮家布魯諾先生費心籌劃它的演出,不知是否抱著在『花禮節』期間達成『喚醒之詠』的藝術野心?」
「得看水準。」馬塞內古加入討論,「我認為若是提歐萊恩的范寧先生在這裡親自執棒舊日交響樂團,以『巨人』交響曲的造詣一定可以喚醒『芳卉詩人』,但須當注意的是,這部作品的規模和難度不小,布魯諾先生想摘得桂冠,得看他自己的發揮,也得看樂團水平。」
「有道理,『巨人』只是在南大陸首演,嚴格來說已經不算問世的新作了。」身邊人點了點頭。
數百年的規律如此,新作首演的成功率大於重溫經典,舊作的演奏對音樂家的水平會提出更苛刻的要求——如果「喚醒之詠」簡簡單單就能實現,那大師們的作品浩如煙海,隨便拉個二三線樂團,演一首吉爾列斯巨匠的交響曲,就能搶先輕鬆摘得桂冠了。
「所以你們討論的是什麼團?是最厲害的駐廳樂團,聯合公國節日管弦樂團嗎?」身邊人三三兩兩加入討論。
「恐怕不是,據我所知,這位布魯諾先生在旅費期間謀得的職務是『阿科比交響樂團』的常任指揮,藝術家們應是從阿科比城邦趕來,在這個客場作節日巡演。」
「南國排名第三的職業樂團啊,也是名團了,我聽過現場,水平還是不錯的。」
「要看怎麼比了,聯合公國節日管弦樂團排第一,世界排名也不過第七,我們自己國家的第三,那排名可就更遠嘍。」
「嗯,交響樂這塊終究是不及西大陸的底蘊啊」有人感嘆一聲。
「其實我們國家第二的埃莉諾國立歌劇院管弦樂團水準很高,底蘊也有好幾百年,卻一直擠不進頂級前十,連剛成立的舊日交響樂團都成了第十一了,這排名多少有些不公平。」有人忿忿不平。
「是體裁太窄的問題,而且歌劇院從傳統文化里就偏向於『造星』,正所謂擅長演卻不擅長寫,名歌手炮製了一位又一位,卻沒有幾位拿得出手的作曲大師」有人理性分析。
「多米尼克先生不是嗎?有一年『喚醒之詠』的桂冠詩人還是他在歌劇院摘得的呢。」
「但人家封神成為歌劇大師,那也是在後來雅努斯的豐收藝術節上」
「歌劇院什麼時候能首演『復活』?他們不是唱歌的人很厲害嗎?」
「想什麼呢,北大陸才問世二十天,卡普侖先生豎得那座豐碑太高了,連雅努斯的聖珀爾托城都不敢貿然重現,而且據說這首曲子的精髓雖是合唱,但難點仍是器樂部分,開頭就是『范寧標準勸退式』的難,演歌劇演慣了的團根本拿不下的,我們這能先演好『巨人』就不錯了。」
「還是先聽唱片現實點,你們有誰預訂的『復活』到了嗎?……」
旅店二樓露天大庭院裡加入討論的人越來越多。
一場擁有不錯曲目的音樂會開演前,樂迷們總會對其中的噱頭作津津樂道的談論與預測,並展開大量的思維發散,這無論在前世今生,都是很似曾相識的場景。
有音樂的地方就有論樂的愛樂人。
范寧覺得自己頗為享受環繞耳邊的輕微喧囂,他背著吉他,喝著涼飲,站在看台邊俯瞰街景,微風與花瓣拂動他的衣衫,陰影在地面的熾熱日光上輕輕飄舞。
「老師,你以後會寫交響曲嗎?」安走到范寧的身旁。
「為什麼會這麼問?」范寧瞥了她一眼。
「因為你說你未曾寫過。」她伏在旁邊的欄杆上朝下望去,一側小腿帶著帆布鞋朝後微微勾起,「他們討論那位范寧先生的『巨人』與『復活』討論得很熱烈,這說明交響曲是十分能證明實力的大體裁,而我深信不疑你同樣有這個實力。」
范寧聞言似笑非笑地搖頭:「你覺得如果我寫交響曲的話,和他的『巨人』、『復活』比起來哪個會更受歡迎?」
「你。」安毫不猶豫地回答。
「哈哈哈。」范寧笑聲清越,繼續俯瞰風景。
「老師,你聽聞過狐百合原野嗎?」她又問道。
「很難不知道它。」范寧「嗯」了一聲。
從書籍上真正了解過緹雅城風土人情的外邦人,印象最深最好奇的地方恐怕還是聖地狐百合原野,據說那些狐百合花的花型奇特,氣質艷麗高雅,芳香深入肺腑,放眼望去猶如南部平原之上燃燒的火海。
「等參賽完我陪你過去走走,那兒一定能帶給你非常新奇的靈感。」
少女說到這向范寧微微行了一禮:「這幾天練歌辛苦老師了,埃莉諾國立歌劇院那邊下午就要開始定選,我在動身前需要去沐浴、更衣和化妝,還需要練會聲,現在只能先失陪啦。」
范寧早已知悉安排,揮揮手示意她先自行去準備。
「啊,我還忘了請教一個問題。」安轉過身又轉回。
「什麼?」
「五首《呂克特之歌》有你指定的演唱順序嗎?」
范寧沉吟片刻,搖了搖頭:
「沒有,依你喜好。」
「我要一句增加自信的鼓勵。」
「在沒有大失誤的前提下,這一環節的難度用《呂克特之歌》有些欺負人。」
「好!謝謝老師。」
對方離去的背影和步伐輕盈又愉快。
後來這幾天的相處打消了范寧心中很多的顧慮,根據以往的某些經驗,他最頭疼的兩種必須得斷聯的後續情況都沒有出現:這位夜鶯小姐尊重人也同樣自重,言行舉止仍保持著禮節和分寸,而且沒有變得幽憤哀怨或鬱鬱寡歡,依舊是渾身散發著坦率、開朗又自信的能量,並朝著自己的名歌手夢想繼續積極努力。
在自己表示「定選」環節不會去陪同後,她也只是愉快表示,如果她能進決賽的話希望自己可以考慮去觀看。
實際上名歌手大賽早在七月上旬就開始了,從各群島和城邦的「泛選」,到緹雅城邦的「複選」,再到決賽有足足六大輪。
而夜鶯小姐手持的邀請函是張綠卡,她今天參加的「定選」是獨立在六輪之外的,如果從進度上看,等同於倒數第二的效力,離決賽還有一步之距離。
所以他暫時沒興趣看。
回到自己的旅館房間後,他洗了個澡,小憩了一會。
又一時興起,將五首以鋼琴伴奏的藝術歌曲做了交響化配器的標註。
這樣的練筆使《呂克特之歌》即將形成兩個版本,前者便捷清爽、主旨突出,後者則氛圍更立體、表現力更豐富。
下午時分他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漫無目的閒逛了一段時間,日光下龐大而熱烈的緹雅城邦就像一座香氣繚繞的迷宮,不到一個月前自己還在咫尺天涯的提歐萊恩,還時常坐在特納藝術廳起居室的陽台木地板上思考著一些不著邊際的人生問題,每每在心中強調或揣摩著這些對比時,都有在做夢般的感覺。
集市上,露娜一如既往地持著小黑傘,范寧則手捧一杯此前從未品嘗過的「雞蛋咖啡」涼飲,眼前車水馬龍、人來人往,身材火辣的一對年輕女郎與他擦肩而過,用由衷的語氣稱讚著這位外邦人的俊美,范寧回頭微笑道謝,並輕嗅著熱風中殘存的海洋味香水。
手裡的涼飲看起來像是一層覆著褐色奶油的黑咖啡,那是當地人用生雞蛋、紅糖和煉乳打發的奶泡替代品,品嘗起來絲滑獨特,香氣四溢,綿密的蛋黃與苦澀的咖啡碰撞融合,層次豐富而有趣,完全沒有腥膩之感。
范寧的思緒從涼飲中發散,短暫地在遠方國度的一些身影間划過,但很快一口氣直接穿梭到了四十多年前。
那時文森特和安東教授都尚在孩提時代,而維埃恩帶著一張記有d小三和弦的「凝膠胎膜」飄揚過海,又在幾年後以一首名為《前奏曲》的作品完成了「喚醒之詠」,范寧試圖去思考這其間的可能發生之事,但未能如願以償,這裡的盛夏十分灼熱,行人衣著色彩鮮艷,與那個灰濛濛的舊時空相去甚遠,捉摸不到一點聯繫。
各色遮陽傘之下,錯雜低矮的屋脊、拱頂或平頂天台之上,以及門店百葉簾的外沿……范寧一如既往地看到了南國的「傳統藝能」:與自己大眼瞪小眼的蟾蜍、造型色彩稀奇古怪的蘑菇、擺放在燒烤架上讓人完全不敢下口的蟲子……不過他這次在其中的一類攤位上的停留時間稍長——
「顱骨鑽孔手術」
露娜帶自己在巴克里索港集市購琴時也有過照面。
范寧看著那些工具箱中的釘子、錘子、鑽頭和小刀,皺眉陷入思索,他覺得眼前的這件事物和什麼東西存在聯繫,但一時間又把握不到。
豐腴的花衣婦人見有客駐足,將繩索懸掛的牌匾翻了個邊,露出後面若干「付費內容」,但她並未像其他攤主那般開口做殷勤的介紹,而是不住咂巴嘴上的雪茄,眼睛往四周張望一番後,很快就將牌匾回歸原位。
在不長的時間內,范寧已經看清了這些「鑽孔手術」功效作用包括了「緩解疲勞」、「治療疼痛」、「提高靈感和洞察力」甚至可以獲得「通靈亡者」或「窺見運勢」的神秘力量。
而神奇的是,其價格僅在5個先令到10鎊以內不等,依不同的鑿孔「工作量」或「難度係數」而定。
「舍勒先老師,像您這樣的游吟詩人不必去和他們打交道!」看見范寧一副很感興趣的神色,旁邊的露娜趕緊小聲開口並伸手想拉走他。
「這些人和教會的關係是?」離開後范寧問道。
「他們怎麼可能和教會有關係!」露娜睜大眼睛,「您沒看到那個人剛剛一副賊眉鼠眼的樣子,他們就是怕教會的人過來查處攤子!」
「是什麼最近冒出的邪神外圍活動人員之類的麼?」
「是很古老的南國土著傳統,但您說的沒錯,他們是異教徒,早在『混亂公國』時期就被清算了,任何稍稍優渥的階層或家族,都會教育自己的子女遠離這些所謂『從治病祛痛到通天徹地』的顱骨鑽孔手術。」
范寧用小勺攪著杯中的雞蛋咖啡:「所以他們並非騙子,這類手術實證有效?」
「就是騙子。」露娜說道,「可能某些古老的異教徒後代掌握著這種激發神秘力量的手段,但怎麼可能是街邊攤上幾個先令幾枚金鎊的庸醫能做到的,嗯,但他們總能騙到人,哪怕是現在工業科學這麼發達了,醫院裡都常年有因為做了這種手術而感染、大出血或出現精神問題的傢伙」
范寧微微頷首。
到底是因為何種原因,讓自己覺得總和之前看到的什麼東西有聯繫?
至少,這種奇怪的古老傳統,應該和「紅池」沒有直接關係。
隱秘組織很多很多,在提歐萊恩活動頻繁的就有四五種,這裡也不可能只有愉悅傾聽會。
他想了想又問道:「那些土著異教徒,信奉的是什麼神或者什麼組織?」
小女孩終於茫然搖了搖頭。
「找個地方用點簡餐,然後去音樂會吧。」
漫天霞光就像雲層里涌流出的幾條火紅的河,帶著金黃色光點的餘燼在空氣中沉降,將「聯合公國節日大音樂廳」正門那些氣派的石柱石階浸在酒的光影里。
在檢票口那片寬闊的看台上,范寧見到了揮手的克雷蒂安,於是帶著露娜與他們匯合,附近的樂迷們正在三三兩兩社交,與緹雅市民們平日裡外出上街不同,在這樣的場合穿著總是更加正式,所以看起來更接近於北大陸了,就連做騎士打扮的馬塞內古,在今晚看起來都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紳士。
「三位游吟詩人先生和『指路人』先生還需稍等。」克雷蒂安朗聲笑道,「距離約定時間還有三分鐘,我的指揮家朋友布魯諾·瓦爾特先生,會托他的助手將此次音樂會留給大家的門票送來。」
「這裡的風景令人心神開闊。」見對方主要是看著自己解釋,范寧淡笑著表示無妨。
作為和提歐萊恩的大財閥們經常談笑風生的他,對這些尋常商賈家族心裡想的什麼再清楚不過了。
其實負擔門票價格直接進場是再簡單不過的事,不過如果是被人「贈予」或「邀請」出席音樂會,意義自有不同,萬一還是在舞台上演奏或執棒的藝術家留的內部票,那就更為體面了,所以這克雷蒂安才會老是強調那位著名指揮家是他朋友。
但實際上在北大陸,要是請范寧出席音樂會,哪還輪得到在門口等「朋友的助手」送票?那是在前期宣傳新聞里就要寫上去的事情,早就派專車接送,一路引導接待、參觀介紹了。
不過范寧並不在乎這些虛頭巴腦的東西,他摘下禮帽,望著天邊紅霞扇風取涼,這時突然聽到了一道蒼老而低沉的男子聲:
「謝謝。」
他循聲望去,瞳孔片刻收縮又舒展開。
一大堆西裝革履的人士,還有幾個神職人員服裝的人,正簇擁著幾位貴客往裡入場,嘴裡不停地說著「這裡,這裡」。
而貴客中間為首的那位,背影高大僵硬,頭戴寬闊禮帽,駐著銀質手杖。
好像是特巡廳在北大陸總部的巡視長魯道夫·何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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