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宅的電話和地址,笑盈盈遞給了白雲飛,說,「答應了和我講戲的,可別託辭不來,讓我白高興一場。」
白雲飛連忙雙手捧了,「哪裡的話,這是年太太賞臉,絕沒有推辭的道理。」
宣代雲待他極和善,又向他說了幾句客氣話,才回過頭來和宣懷風說,「好些天不見,你怎麼不去看我?」
宣懷風說,「最近事情多,沒空,過幾天等閒下來了我再過去吧。」打量了宣代雲和白雲飛一眼,不禁問,「對了,你們怎麼一起過來了?」
「我們是剛好撞上的。」宣代雲把塗了牡丹紅的指甲往絛色小襖彈了一彈,眼神從正襟危坐的白雲飛身上悠悠一晃,「汽車開到公館大門,就瞧見白老闆也下了黃包車。你說,是不是巧?」
顯然很高興和白雲飛這番巧遇。
宣懷風知道姐姐迷上了白雲飛的戲,可愛看戲卻是姐姐的自由,自己完全乾涉不得,目光又轉回白雲飛處,道,「還沒請教白老闆的來意。」
白雲飛落落大方地說,「今日過來,一是給白總長請安。平日常常得他提攜,這些天沒見,聽說身上有些不舒服,過來問候一下。」
被伏擊中槍的事,因為不想鬧得滿城風雨,白雪嵐命令外面封鎖了消息。
但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過去這些天,有些小道消息傳開也是意料中事。
宣懷風輕描淡寫地說,「總長只是批公文批到夜深,略感風寒,休息幾天就沒事了。」
白雲飛稍感安心地說,「原來是著涼,那我就放心了。」又問,「可以見一見總長嗎?」
宣懷風知道白雪嵐因為掛著繃帶,基本上不見外客,婉拒道,「下次吧。」
白雲飛是一點就透的人,當即不再提求見的事,想了想,對宣懷風道,「還有一件事,我大後日在天音園上新本子,唱的《梨花魂》。不知白總長和宣副官可得空,過去聽一聽?」
宣懷風這才知道他是過來找人捧場的。
只要做戲子,誰不想多找幾個有錢人捧,每逢出新戲,幾個重要大客各處都要打招呼,這也是常理。
但白雲飛這般人才,令人一時難以將他和尋常戲子看待,所以才有些詫異。
宣懷風心裡嘆了一聲,反而對白雲飛有些同情起來,和顏悅色地說,「總長還在養病,這個我可說不準,再看看吧。」
宣代雲「呀」了一聲,嗔著宣懷風一眼,「懷風,你真是的,人家好心好意來請呢。我想,這養病和聽戲是不衝突的,聽著好聽的戲,心情好了,病不是好得更快嗎?」
白雲飛不想讓人為難,忙道,「要是總長沒有興致,雲飛也不敢強求,畢竟養病才是正經大事。這樣吧,就請宣副官轉告一聲,大後日天音閣的包廂,我為白總長留著。他要有心情,就過來聽聽;要是沒工夫,就算了。」
宣代雲道,「白老闆,你也幫我留一個包廂,可行?」
白雲飛說,「年太太每次都捧場,雲飛受寵若驚,包廂一準給您預留下來。」
「那就謝謝你啦。」
「您說哪裡的話,應該是我多謝您才是。」白雲飛顯然也不想久留,一邊說,一邊站起來,向宣懷風告辭,「白總長養正病,宣副官必定也比平日忙,我就不打攪了。」
宣懷風站起來送出花廳,下了台階,禮貌上客套一句,「怎麼就坐這麼一會?聊聊再去不遲。」
白雲飛說,「實在還有別的事。白公館這邊事了,我還要去林宅一趟。」
宣懷風猛地一愣。
深呼吸了一口,只覺得臉上僵硬硬的,強作從容道,「是了,奇駿也是常捧白老闆場的,這齣新戲,他必然去看。難道連他也要你親自過去請?」
白雲飛苦笑著搖頭,「本來說好,他是去的,這本子新上手,他就到我家來看我練過幾場,極喜歡。偏偏前幾天出了事,人到現在還躺在床上,看來大後天是出不來了。我得他看得起,彼此交了好朋友,所以每每有空都過去探望一下。」
宣懷風驚道,「怎麼?他出了什麼事嗎?」
白雲飛皺眉說,「具體怎麼一個過程,他說得不清不楚的,似乎是前幾天坐汽車到城外,被幾個土匪綁了票。幸虧土匪看得不緊,讓他瞅了個空,弄鬆了繩索,一個人光著腳從野地里逃回來的。人雖然回來了,但連嚇帶冷,弄出一身病,現在每日都請德國大夫看病打針呢。」
宣懷風聽得心裡一抽一抽。
奇駿也是大家少爺出身,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要遇上匪徒,那真是兇險萬分的事。
這麼大的事,自己竟然毫不知情。
他淒悽慘慘的臥床,反而是白雲飛到他床前寬慰去了。
越往下想,越是難受。
白雲飛見他臉上都變了顏色,似乎有些激動,勸解道,「宣副官,你別太擔心,畢竟只是虛驚一場,現在這世道,處處都不太平,能夠有驚無險的回來,就是不幸中的大幸。我昨天過去看他,他已經好些了。再過三四天,估計就能下床走動。」
如此安慰了宣懷風幾句,又說,「對了,你們也是老同學,有什麼話要我帶給他的沒有?」
宣懷風心裡像挨了一下酸刺。
暗忖,我和他的話,怎麼能讓你帶給他。
宣懷風搖了搖頭,說,「不麻煩你了。等我得了空,親自過去探望他吧。」
心不在焉地送走了白雲飛,返回來時,心裡卻完全按捺不住。
索性直接去了小電話間,撥了去林宅,對接電話的聽差說,「這裡是海關總長公館,請問林奇駿在嗎?」
話一出口,就知道自己莽撞了。
奇駿如果正在床上,怎麼能叫來接他的電話。
正要改口詢問林奇駿的狀況,偏偏那聽差動作快,一聽是海關總長公館來電,立即就丟下話筒跑裡面傳話去了。
宣懷風只好懊悔得拿著話筒等。
第二十四章
不一會,電話里就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一個男聲在裡面問,「我是林奇駿,請問是白公館裡哪位?」
宣懷風正想著他的病況,著實有點擔心,忽然聽見他嗓音隔著話筒傳來,似乎又無大礙,只是比平常沙了一點,心不由松下來。
一張一弛之間,心情卻更難以持靜,直泛起咫尺天涯之感。
如果論交情,他自信和奇駿應該是天底下最親密的。
但說及實情,情何以堪。
竟是各置一處,兩不相知了。
綁票、逃亡、生病這樣的大事,還要從外人嘴裡聽說了才知道,那種酸澀不能言的滋味時刻縈繞,宣懷風實在不知該怨誰才是。
他沉默了一會,那頭似乎已經猜到了。
林奇駿在電話里試探著問,「懷風,是你嗎?」
他叫起「懷風」二字來,極端的溫柔,宣懷風心裡微微一顫,小小的「嗯」了一聲。
林奇駿頓時連聲音也精神起來了,「想不到是你,你怎麼想起給我打個電話?」
他這樣驚喜交加,倒讓宣懷風大為愧疚。
仔細想一下,當了白雪嵐的副官後,自己真的連一次電話也沒有給奇駿打過,怪不得他這麼驚詫。
宣懷風問,「我聽說你病了,現在怎樣了?」
林奇駿說,「不過是遇到一些事受了點驚,至於遇到的事……在電話里說這些也不方便,只是現在這世道真夠亂的。我吃了幾天藥,已經好了大半,得你這一句問候,餘下的小半估計也能立即就好。」
宣懷風說,「你說得也太誇張了,我打個電話,就有這樣奇效?」
林奇駿立即道,「不騙你,我算過我們時辰八字的,你可真的是我命里的扁鵲華佗。」
宣懷風聽得心裡微沉,頓了一下,才淡淡地問,「一陣子沒見,你哪裡學了這麼些油嘴滑舌的話?」
那頭被迎面潑了一瓢冷水,猛地安靜了。
隔一會,才聽見林奇駿把聲音放輕了些,懇切地說,「這些話原本是想討你喜歡的,不想反而招了你的嫌。你要是不願意聽,我以後不說就是了。」
宣懷風在這邊拿著話筒,只是默默的。
林奇駿等了一會,問,「懷風,我和你說句心裡話,可以嗎?」
宣懷風說,「你說吧。」
「我要說了,你可別生氣。其實,不是你我關係到了這份上,我也不輕易說。」林奇駿說,「你進了海關總署後,我真不知如何是好了。好像就隔著幾座山似的,就算辛辛苦苦和你說上一次話,又要提防哪一句不小心惹得你不痛快。豈不知你心裡不痛快,我心裡也難受,難道這種愛情的煎熬,竟是我非遭受不可的嗎?這樣說來,我自認是愛人的那一個,只是不知道,我愛的人,是否也如我一樣的想法。」
這又扯起往事了。
從前學校放假時,兩人一起去踏青,在竹林里坐河邊,就曾為著讀過的幾本外國愛情小說起過爭論,談所謂愛人與被愛的區別所在。
林奇駿認為,愛人的那個,因為先主動奉獻了愛情,因此必要受愛情的煎熬,才算真正的付出。
宣懷風卻覺得,既然是愛情,那應該是兩情相悅的,否則不能稱為愛情。
假如是兩情相悅,那麼又怎會有煎熬這說法呢?要是煎熬,那就不是愛情,而是苦情了。
當時種種,只是無聊時的談資罷了,可笑還說得那樣正經認真。
現在算是知道了,這種事從來沒什麼理論可言。
誰陷進這情愛的漩渦,還有餘力談論愛情和煎熬,愛人和被愛?
自救都不及了。
宣懷風被他勾起舊事,心裡也不禁嘆氣,低聲道,「奇駿,你別往心上去,我剛才沉默,只是不知道說什麼好,並沒有什麼不痛快的地方。」
林奇駿便也在那一頭,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宣懷風說,「看,我本來是想慰問一下你的病的,結果反而惹出你的憂愁。早知道,這電話不該打。」
林奇駿問,「你要是不打這電話,我的病怎麼好得了?你就對我這麼忍心了?」
宣懷風印象中,奇駿一向溫柔文雅,不說這種露骨話的,聽著便不習慣,忍不住道,「不要說這種話,你就不怕別人聽見嗎?」
「不怕,聽差們都被我趕開了。」
「伯母呢?」
「她出門打小牌去了。」
宣懷風「哦」了一聲,說,「原來如此。」
林奇駿也不是笨人,聽出他話里意思,笑道,「你這是要譏諷我嗎?那也罷,由得你就是了,誰讓我確實如此呢。可是,受大家庭壓迫的,難道只有我?我打電話到年宅,不知道被掛了多少次呢,真是一點臉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