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都不剩了。」

  宣代雲討厭林家,已經是當眾表態的了,掛林奇駿的電話,那簡直太理所當然了。

  這一點,宣懷風也無能為力。

  想起自己被姐姐壓製得不敢言語,和林奇駿的遭遇應該也算一致,便不好說林奇駿什麼,站在放電話的小半身櫃旁莞爾一笑。

  自此,兩人又友好起來。

  談了十來句話,宣懷風眼一挑,猛地看見窗外似乎有影子閃了閃。

  他擔心是公館裡的聽差,又來聽壁角給白雪嵐報信好領賞錢的,不敢再長談下去,急忙說,「我該掛電話了。」

  林奇駿嘆道,「這樣就掛了嗎?你現在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讓我可怎麼好?明天我打電話到白公館,你記得接,好不好?」

  他聲音實在憂傷可憫,宣懷風仔細想想,也覺得自己辜負了他,不由愧疚,不禁衝口而出,「你不用打電話,我去看你吧。」

  「你當真?」林奇駿唯恐他反悔,忙道,「那好,你也不用到林公館,這裡我們說什麼都不方便。還是華夏飯店,我請你吃大菜。」

  宣懷風受過林太太的挑剔,本來就不想上林公館,到華夏飯店倒是不錯的,只是不放心林奇駿的身體,再三地問,「你真能出門嗎?別出來一趟又病得重了。我聽別人說,你的病看起來三四天都別想出門的樣子。」

  林奇駿說,「又不是什麼要緊的病,怕什麼?那都是一群下人們哄著我母親鬧出來的事,一點風吹草動就不得安甯,好像我是麵糊捏出來似的。我就只怕你那邊,雪嵐肯放你出門嗎?」

  宣懷風心裡驀地一震。

  做賊心虛得緊,連話筒都險些抓不住。

  身子晃了晃,一會兒才站穩,思忖奇駿的語氣,倒好像並沒有別的意思,喘了幾口氣,才敢再把嘴湊到話筒旁,勉強笑道,「為什麼他不肯放我出門?我做副官的,告一天假都不行嗎?」

  林奇駿說,「那就最好不過。」

  兩人便依依不捨地道了再見。

  宣懷風放下電話,呼出一口氣,跨出電話間的小門,驟然臉色一變,停了腳步。

  張戎就站在右邊牆根上,看見他瞪著自己,幾步就趕了過來,笑著叫了一聲,「宣副官。」

  宣懷風心裡一股氣憤,沉聲問,「我在房裡打電話,你隔牆站著幹什麼?」

  張戎當慣差的,一聽宣懷風話鋒不對,知道他疑心自己,笑嘻嘻地說,「宣副官,您可冤枉我了,我是受年太太吩咐,要我過來請您的。不想您正打電話呢,又不敢打擾您談電話,就只好站這兒等您出來。」

  宣懷風聽見姐姐找,無暇和他再計較,匆匆趕到花廳。

  果然,宣代雲還呆在那兒。

  一見宣懷風進來,就埋怨起來,「懷風,你送個客,把自己也送了不成?跑了半天,倒把我晾在這裡。」

  宣懷風連忙道歉,「是我的錯,剛好遇到一點公務要立即處理的,就先趕去做了。」

  在宣代雲隔著一張小圓桌的對面椅子上坐下來。

  「懷風,」宣代雲忽然朝他使個眼色,「你過來。」

  懷風不知她又有什麼事,站起來,把椅子搬到她身邊坐下,問,「怎麼了?」

  「有點事,我要問問你。」

  宣懷風胸里咯噔一下。

  不會剛才的電話就讓姐姐知道了吧?

  耳報神竟這麼快?

  宣代雲卻不知道他這點子心事,瞅瞅左右無人,壓著聲音問,「你們海關總署,最近是不是不大妥?」

  「這話我不懂了,什麼叫不大妥?」

  宣代雲拿著手絹往他肩膀上一拍,正色道,「別給我裝糊塗。我聽外面很多傳言,說海關總署最近總出事,好像有個官員被人敲了黑棍,還有人說……似乎白總長得罪了什麼人。」

  宣懷風大概已經知道是說什麼了,只是笑著寬慰,「外頭的傳言,有幾個是可以入耳的?現在匪盜橫行,尋常人被敲黑棍的事常有聽說,也未必是衝著哪個總署哪個衙門去的。再說,哪個總長不得罪幾個人?姐夫現在當個處長,難道他就不得罪人?對了,姐夫也是海關總署的,姐姐怎麼不問問他?」

  「問他?」宣代雲嬌哼一聲,「當了處長才那麼幾個月,完全抖起來了,張嘴閉嘴就海關公務,衙門機密,很不屑我們這些聽傳言的婦人們呢。最近又開始往外野,天天不見人影,也不知道忙什麼。」

  宣懷風蹙眉道,「不會又在外面弄了個人吧?」

  「那倒沒有。」

  「你怎麼知道。」

  宣代雲眉眼橫過來,笑著對他一瞅,「你呀,只是外頭看著聰明,裡頭就一顆糊塗心。男人在外面偷不偷腥,家裡老婆能不知道?光是身上帶回來的脂粉味就瞞不了人。」

  宣懷風也笑了,「姐姐鼻子有這麼靈就好。」

  宣代雲忽然又把話題轉回原處,「這麼說,海關總署真的沒什麼不妥了。」

  宣懷風淺色的唇輕輕抿著,露出一點笑意,問她,「妥又怎樣?不妥又怎樣?」

  「我也只擔心你這個弟弟罷了。既然沒什麼不妥,那當然最好,盼你真有個安身立命之處。說到底,白總長也待你不薄。」宣代雲說完,頓了頓,又加了一句,「不過,現在時局亂得很,一會兒這個上台,一會兒那個上台,大官們也走馬燈似的換。你在海關總署里做事,最要緊是不要陷進什麼是非窩裡,要是真的遇到麻煩,你記住姐姐一句話——趕緊的早早抽身。」

  「姐姐……」

  宣代雲看宣懷風露出正容,一副要辯駁的模樣,噗嗤一笑,「好啦!我知道你不接受我這些世俗的觀點。現在的年輕人,真不知是怎麼想的,頭一等大事,就是要為國家去獻身。安不知身體髮膚,受之父母,逞一時之勇,就為國獻了身,那父母至親又置於何地了呢?我要你入政府公職,是要好好過日子的,可別學了他們。」

  宣懷風聽得十分無趣,轉頭不斷地叫聽差換熱茶,上瓜子。

  宣代雲道,「我明白,我的話你是聽不進去的,白費我許多口舌。我回去了。」說著就懶懶地一手撐著腰站起來。

  宣懷風忙站起來說,「吃過飯再走吧。」

  「不了,張媽熬了補胎藥等著我回去呢。」

  此時宣代雲已有五個月身孕,肚子鼓脹出來,走路也漸露艱難。

  宣懷風唯恐她摔著,兩手小心翼翼地扶著,一路送出白公館大門。

  親自把姐姐送上后座做好,他還是有些不放心,掏了掏口袋,頭探到前車窗邊,塞了一張五塊錢給司機,再三叮囑,「不管有沒有遇上急事,車一定要慢慢開,越平穩越好。尤其萬萬不能急剎。」

  宣代雲在後面笑道,「呵,你倒真闊氣了。」

  宣懷風目送年家的汽車遠去,見果然開得很慢,才放心地返回公館。

  剛走到迴廊,忽然聽見一個人叫他名字,扭頭一看,原來孫副官就站在假山陰影底下向他招手。

  宣懷風一笑,轉身上了小石橋,到了孫副官跟前,問,「找我有事?」

  孫副官說,「見你打個招呼不成嗎?不過,既然勞動你老遠走了過來,剛好,再請教一個問題。」

  宣懷風問他要請教什麼。

  孫副官說,「有種西洋樂器,現在很時髦流行的,叫梵婀鈴,宣副官會使不會使?」(梵婀鈴,即小提琴的音譯。)

  宣懷風說,「原來是這個。孫副官想學?」

  「我?」孫副官連連搖手,「算了算了,哪有這種閒工夫,學說洋文已要了我半條命去,再加上西洋樂器,那真不得了了。是這樣的,六月的時候有個公辦的同樂會,規模很大,不但各位署長總長,連總理也要參加的。於是以廖總長的太太為首,一群官太太官小姐組成了籌備委員會,商量起辦什麼活動,都說請戲班子太落後,但若沒有戲台,又太冷清,沒有樂子。想來想去,唯有各署各部都出幾個節目,而且必要就任公職的人上台獻藝,才算是同樂的真意。」

  宣懷風笑道,「這些太太小姐們,真是活潑人。」

  孫副官也是一臉奈何不了地苦笑,「女人太活潑了,也是不好招架的。出節目也就算了,聽說是怕雷同的節目太多,要是人人都拉二胡,那又沒有樂趣了。所以寫了不少紙條,每張紙條上指定一樣事,每處出什麼節目,都要抽籤來定。我今早就被廖太太打電話催著去抽條子了,一抽兩個。」

  宣懷風問,「不會就是抽了梵婀鈴吧?」

  孫副官說,「正是!正是!一個是琵琶,那不消說的,總署里這麼多官員,總有一兩個家眷會這門道。只是梵婀鈴卻叫人頭疼,連問了好十幾人,個個都沒碰過。要是再去,提要求說換一樣,未免顯得我們海關總署里無人了,連個會用西洋樂器的都沒有,連總長臉面上也不好看。幸好,宣副官是喝過洋墨水回來的,這種西洋玩意兒,多少也會一些吧。」

  宣懷風沉吟道,「會是會一點,但是學得淺,拉得不好,真是在眾人面前正兒八經地賣弄起來,一個不好被人喝了倒彩,更丟總長的面子。」

  孫副官忙笑道,「宣副官,你萬萬不要太謙遜。只看你讀書就知道了,像你這樣的聰明人,又比別人勤奮用功,既然學過,絕沒有學不好的。再退一萬步,就算學不好,那也不要緊,誰真的懂分這些西洋樂器演得好壞了?弄點聲音讓他們聽聽就行。拜託,好歹幫我救一救這個場子。」

  自從宣懷風進了白公館,孫副官從旁幫了他不少忙,尤其熟悉公務方面,算得上半個老師。

  宣懷風看他為難,也不好袖手旁觀,應諾道,「好吧,既然孫副官這麼說,我就厚著臉皮獻醜了。不過,我先坦白,這梵婀鈴我也只是從前練過一陣子,撂開很久了,手也生,譜子也忘了大半。若真要重拾起來,非要找一把梵婀鈴,配上琴譜好好練幾天才行。」

  孫副官毫不猶豫道,「這個你放心,我準保把東西備齊,不是明日,就是後日。」

  兩人說完了事,分頭走了。

  剛好又有總署里下級官員拿了大疊文件到白公館,讓聽差抱了進來。宣懷風當了三個多月的副官,已經漸漸接手了不少差事。

  他在後院裡遇見聽差,把聽差抱著的文件最上面的兩份拿起來,揭開看了看,是海關總署下各處新職員履歷表,並各處職員工作考核表。

  這些例行公務,向來用不著白雪嵐親閱的。

  宣懷風便對那聽差說,「孫副官有事情忙去了,這些你放到我房裡,我看看就好。」

  回到房裡,關上門,拿起一支鋼筆,一邊看,一邊在文件上打勾勾,遇到覺得不是很妥的,就把文件紙抽出來放另一邊,打算等孫副官回來了,請他也看一遍再批。

  默默埋頭工作。

  等把眼前一整疊文件都看完,抬起頭來,只覺得眼角和脖子都酸酸的。

  再一看牆上的擺錘掛鍾,微微吃了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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