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一來一回的說著,就到了房門口。
徐醫生早和助手在裡面等著了,見他們來都站起來問好。
白雪嵐不讓他們先幫自己檢查,指著宣懷風說,「給宣副官先看看手上的傷,小心一點,別留下傷疤了。」
宣懷風要推辭,被白雪嵐不由分說地推給了醫生。
宣懷風只好坐下來,老老實實地伸出手。
解紗布的時候,白雪嵐就站在他身後看著,那目光,看得宣懷風掌心麻麻的。
徐副院長在白公館走動得勤了,對宣懷風的重要性也略知一二,動作十分小心,揭開紗布,看了看傷口,便笑著報喜訊,「復原得很好,等痂自然掉落,應該不會留疤的。」
宣懷風自己看看,確實已經好得七七八八,先前劃破的地方都結了硬痂,大概一直小心包紮著,痂的顏色很淡。
徐副院長叮嚀了兩句注意飲食,癢的時候不要亂摳,給宣懷風留了兩支藥膏,「早晚擦一點,很快就好的。」
宣懷風隨口應了。
白雪嵐卻很仔細,自己拿起藥膏看了一眼,還把裡面的說明小紙條掏出來,專家似的瀏覽一番,發表意見道,「不用這個,治疤去痕的東西,我們自己有。」
徐副院長當然不和海關總長爭這種理,點頭附和道,「那是,總長家裡頭,什麼好東西沒有?說到化腐生肌的藥,歷來都說清宮裡面藏著秘方,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有其事。」
白雪嵐笑罵,「你這老頭子,夠賊的,怎麼知道我手裡藏著清宮聖藥?弄那東西可費了我好一點功夫。」
談笑一番,接下來就是檢查槍傷的手臂。
每到這種時候,白雪嵐卻一定要趕宣懷風出去,說,「又是血又是藥,很髒,你等一下看見要吐的。再說,我不習慣被人這樣盯著看傷口,血糊糊一個洞,難看死了。」
宣懷風也不好硬要留下,被管家恭恭敬敬請到隔壁房。
候了半個小時左右,那邊的檢查才結束。
管家又過來請宣懷風過去。
宣懷風進了房,醫生已經走了,剩白雪嵐一個人躺在床上,傷口也重新包紮了,倒是很精神奕奕的。
白雪嵐見他過來了,招著手要他靠近點。
宣懷風走過去,問他,「醫生怎麼說?傷口癒合了嗎?」
「一切都很好。」白雪嵐等他走近點,又抓了他的手腕,柔聲道,「讓我看看你的手。」
「沒什麼好看的。」
「讓我看看,我都快心疼死了。」
宣懷風聽他說的動了情,一時也有些懵,想了想,鬆了五指的拳頭,隨他拿到眼下細看自己的手掌。
白雪嵐看過了右手,又要了左手來看。
每隻手足足看了有五六分鐘。
也不掩飾,難過傷感之情,盡寫了在臉上。
宣懷風反倒不好意思,勸他說,「不是什麼大傷,何必放在心上。」
白雪嵐勉強聽了入耳,才鬆了他的手,自己從枕頭底下掏出一個色澤極美的玉盒子,很小,圓形的玉盒蓋只有大拇指價那麼大小。
「這據說是清宮裡皇后妃子們用的藥,連慈禧老佛爺也用的,擦在傷口上,什麼痕跡都不會留。你坐過來,我幫你擦一點。」
宣懷風一向都不怎麼願意坐白雪嵐的床邊。
不過剛才他那麼難過,拒絕的話,恐怕他又疑心自己還在為此事懷恨在心,反而顯得自己太小氣計較。
宣懷風就在他床邊坐下了。
白雪嵐讓他把兩隻手掌打開,掌心朝上,自己靠著那隻沒綁繃帶的手,單手旋開盒蓋子,露出裡面晶瑩如雪的藥膏來。
那藥膏不知是什麼做的,一開蓋,香味撲鼻,人不由有些熏熏。
白雪嵐用指甲勾了一點,塗在宣懷風掌心,指腹小心翼翼地,一點一點輕揉開來。
宣懷風原本想也許會弄到傷痂,結果全沒這回事,這男人動作輕若羽毛,疼是絕對不疼的,但掌心是很敏感的地方,這樣輕輕揉著,若有若無地微癢,反而更難平靜。
他覺得手腕有些顫,情不自禁往後一縮,被白雪嵐手急眼快地抓住了,掃他一眼,低聲說,「動什麼?正給你擦藥呢。你要是不聽話,以後你要我好好養傷的時候,我也不聽你的了。」
一邊說,一邊挪著床上的身子,整個人湊過來。
宣懷風和他靠近,額頭幾乎抵著額頭。
臉上熱熱的,都是白雪嵐熟悉的氣息。
宣懷風再三想著,自己一定要把持得住,不要露了怯,但這身體好像早就回憶起過去不堪的那種種糾纏,全部自動反應,該紅的紅,該熱的熱,心臟撲騰撲騰,狂跳得讓宣懷風不知所措。
短短几分鐘,倒像熬了幾十年。
他簡直熬不住了,又訕訕地要把手抽回來。
白雪嵐哪裡肯讓他縮回去,掌心一攏,摁住他幾根修長白皙的指頭。
宣懷風問,「你這是幹什麼?」
肝膽無端顫著,鬥志提不起來。
很輕。
聲音沾著古香的墨汁一般,就那麼一滴,滴進兩人之間微小空間的縫隙中。
瞬間,化得無影無蹤。
「懷風,宣懷風……」白雪嵐將他的名字,含在唇間,念了幾遍,嘆了一口氣,「你可不要讓我這些心事,到頭來,全化了一陣風,只剩下一個懷字?」
宣懷風聽得胸口一陣酸悶,遲疑了一會,咬著牙說,「你再這麼胡說八道,這個副官我就當不下去了。」
白雪嵐原本滿含柔情地瞅著他,目光驀然轉厲。
仿佛恨不得用目光把眼前這沒心沒肺的人刺出兩個透明窟窿。
房裡頓時冷颼颼,死寂寂的。
好一會,白雪嵐才勉強扭過脖子,把視線從宣懷風臉上移開。
宣懷風再抽手,他也不強攔了,鬆開掌心。
宣懷風藉機從床邊站起來,按他一向做法,應該就此出房,可看看白雪嵐默默地,只別著臉看那頭窗外,心裡難受得很,怎麼也下不了離開的決定。
他猶豫片刻,反而又坐下了,嘆了一口氣,「你這麼古怪的脾氣,我真不知道,該怎麼和你打交道。」
白雪嵐以為他必逃走的,沒想到他居然留下來了,剛才痛極的心,驟然又暖熱起來。
一個人,可以這般左右另一個人的心境,實在是天公造化。
白雪嵐也長嘆一口氣,回過頭來,「我這不好的脾氣,早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我何嘗不明白,小半輩子下來,結怨多,結緣少,終有一日是自作孽,不可活。」
宣懷風臉色微變,止住他道,「受傷的人,心情低落是常有的事。你又何必說這些喪氣話?」
「這是大實話。紅塵走一回,不過今朝有酒今朝醉。」白雪嵐不理會,自顧自往下說,「我們白家,先祖是惡匪,後代們翻身拉一幫兵,搶到地盤,就成了軍閥。我不像你,有個大家出身的母親,傳承一身書香貴氣。我身上這點霸氣,是祖宗們傳下來的,你看不慣,討厭我專橫,我明白得很。沒什麼,我們就這麼耗著。也好,我當權一日,就留你一日;你陪我一日,我就快活一日。等我敗了,沒本事攔你了,你儘管跟別人走。」
說到後面,不知不覺真的觸到傷心處。
臉上倔強地冷笑著,一滴熱淚卻藏不住,微顫顫掛在眼角。
眼瞼一閃,驚心觸目地直墜下來。
宣懷風見著這一幕,像心口被人劃了一個大口子,麻麻痹痹的痛。
下意識伸過手,想幫白雪嵐拭淚,到了面前,才發現自己連條手絹也沒有,就這麼直接觸他面頰,似乎不妥。
指尖停在半空中。
白雪嵐就那麼一低頭。
在勻稱好看的指甲上,蜻蜓點水一般,非常虔誠地,輕輕一吻。
像有什麼,就此傾瀉在小小的指尖上。
輕如鴻毛,又重若泰山。
宣懷風驀地一出神,痴了幾秒,抽了長長一口氣,才把仿佛已經不屬於自己的手縮回來。
「你……」
剛說了一個字,敲門聲忽然響起來。
把沉浸在此時此刻的兩個人,完全驚醒過來。
「誰?」
「報告總長,年太太來了,說想見見宣副官。」
宣懷風大夢初醒一般,正梳理著起伏的情緒,忽然一聽姐姐來了,心跳更亂。
不禁看向白雪嵐。
白雪嵐沉吟片刻,「她大概是記掛著你了。快去吧,陪她坐坐,要是她高興,留她在公館吃飯也好。」
宣懷風答應一聲,生怕姐姐乾等,趕緊去了。
宣懷風從白雪嵐那裡出來,徑直往花廳那頭去。
到了門外,恰聽見裡面有個男人說話,不禁在門邊停了停腳步。
「……多蒙關照,正該去府上請安的。」
裡頭一個女子立即笑道,「請安的話可不敢當。不過,我這些天聽戲入了迷,正滿心想請您給我講講戲呢。要是肯答應,那可再好不過了。」
正是他姐姐的聲音。
宣懷風好奇地走進去,一看,宣代雲正坐在小圓桌旁,低頭寫著什麼,坐在另一張椅子上和她聊天的,竟是白雲飛。
白雲飛行事很謹慎,到了海關總長的公館裡,處處都極禮貌,一看見宣懷風,馬上就站起來了,含笑道,「宣副官,打攪了。」
他穿著一身綠嗶嘰長袍子。
這顏色尋常人不容易穿得好看,偏他膚色白皙,身材高挑,穿這一身倒顯得人更纖長秀氣。
問好的語氣和神態,也透著一股常人難及的俊逸風流。
白雪嵐說他是貴族後裔,倒真的像那麼一回事。
宣懷風見著他,難免想起白雪嵐說的那些閒話來,心裡不知該是什麼滋味,不由自主朝他手腕上一瞄,可白雲飛垂著手,寬口長袖子遮住腕間一塊,什麼也看不見。
他只好對白雲飛微微一笑,「白老闆,難得你上門,有失遠迎,請坐。」
打個手勢,請白雲飛坐下。
又叫了一聲姐姐。
宣代雲拿著筆正在紙上寫東西,只低著頭應了一聲。
宣懷風看她忙著,先坐下來和白雲飛寒暄。
又叫聽差再送熱茶和點心上來。
閒聊了兩句,宣代雲已經完工了,在一張香噴噴的信箋上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