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氣了?你的氣派真大,我要見你,就一定要親自過來請?」

  這個話,不算太卑躬屈膝,卻又含有讓步的意思,大概能把不久那段不討人喜歡的對話抹過去。

  這是白雪嵐原來的打算。

  沒想到宣懷風卻真的一喊就來了。

  看見宣懷風的身影在門外一閃,白雪嵐驚訝之餘,居然站了起來,「你怎麼過來了?」

  宣懷風瞅他一眼,「管家說的,不是你要我過來?」

  因為病著,身上只穿著睡袍,腰上松松繫著一條白色長毛巾絨帶子,身上那股舒適的氣質,一看就是留過洋的。

  白雪嵐只顧著打量他,一時沒說話。

  宣懷風瞧見桌上的酒,拿起來問,「伏特加?」

  「是的。」

  「俄羅斯人的酒都很烈。」宣懷風把玻璃酒瓶放回桌上,一根指頭按在蓋子上,輕輕旋轉著,「怎麼,你晚上要喝酒?」

  白雪嵐做夢也想不到宣懷風肯和他這樣談話,心裡一股高興,笑著擺個手勢,請宣懷風在桌對面坐下,「遇上一點高興的事,小飲幾杯。不怕,我自己喝,不逼你共飲,要不叫聽差給你拿點飲料進來?熱咖啡還是熱茶?」

  宣懷風坐下來時,臉色微微變色,顯得有些不適。

  他想忍住,不動聲色,偏偏逃不過白雪嵐的眼睛。

  白雪嵐立即問,「不舒服嗎?是我不好,應該給你拿個墊子。」站起來要去床上翻個墊子。

  宣懷風拉住他的手臂,低聲說,「不用了,請你坐下,我們兩個說點事。」

  白雪嵐何曾被他這樣和顏悅色待過,再沉穩十倍,心臟也撲騰撲騰亂跳起來,點頭說,「好,你儘管說。」

  坐下來。

  宣懷風認真的看著他,「你要我當你副官的事,是開玩笑呢?還是真的。」

  白雪嵐說,「當然是真的。」

  「那好,」宣懷風說,「既然我成了你的副官,自然要儘自己的責任給你提醒。頭一件事,就是這伏特加,酒性太烈,不宜夜飲,請你撤了,換過別的。」

  白雪嵐笑著說,「你這是為我著想,我聽你的。」

  把聽差進來,要他把酒拿走,另外送點喝的過來。

  白雪嵐問宣懷風,「你想喝什麼?」

  宣懷風問,「有紅茶嗎?」

  白雪嵐便吩咐聽差,「泡兩杯紅茶來吧。」

  聽差去了,兩人靜等著紅茶來。

  時間不長,只是走得很慢,相對地坐著,漸漸地,都默默感到一分和往日不同的味道。

  仿佛吃了一顆五味俱全的果子,只是說不出那到底是什麼滋味。

  白雪嵐很想說點什麼活絡氣氛,忽然想到白日說錯了話,一時間竟也破天荒地誠惶誠恐起來,管束著自己的嘴巴,安安靜靜坐著,儘量用和善的眼光打量宣懷風。

  不料宣懷風還是敏感極了,被他瞅了一會,渾身不自在地問,「你看著我幹什麼?」

  白雪嵐這才知道,他連自己這點目光也很不接受,只好把視線轉到那瓶伏特加上,學著宣懷風剛才的手勢用指頭在上頭故作輕鬆地緩緩轉著,「你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道建議我已經全盤接受了,我看著你,自然是在想第二條第三條是什麼。」

  宣懷風來的時候本來以為自己已經想定,見到白雪嵐,這麼相對著一陣子寂靜,心裡又有點摸不著底,默默坐著不做聲,目光也沒有對著白雪嵐,倒像在出神。

  這是白雪嵐最喜歡的神態,乾淨而不俗,好像離了塵世似的。

  白雪嵐趁機又大膽地偷窺起他來。

  好一會,宣懷風輕輕咳了一聲,白雪嵐趕緊若無其事地把眼睛別到他處。

  宣懷風的聲音從他耳朵邊掠過,雲一樣淡淡般,「我不知道對著你該說什麼了。」

  白雪嵐千等萬等,居然等來這麼不輕不重的一句,卻幾乎忍不住呵地笑開。

  唇角一揚,他又趕緊收斂住了,想了想,說,「你說得有道理,我對著你,也有些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他原本不過是附和,話說出口,猛然覺得這一句是千真萬確的真心話,不禁又覺得一番感慨,不由自主輕嘆一聲。

  宣懷風沒想到他這麼作答,詫異地看了他一眼。

  剛要說話,外面聽差的聲音傳進來,「總長,紅茶來了。」

  「拿進來吧。」

  聽差把兩杯紅茶端到桌上,鞠個躬又下去了。

  兩人好像都渴了似的,一起掩飾著端起紅茶,各自小口抿著。

  白雪嵐一邊喝茶,一邊腦子裡滴溜溜地轉,思忖著怎麼打破這僵滯的局面。

  說身體,那是揭人傷疤;說父母,勾起宣懷風的傷感;說姐妹手足,說不定把自己用他姐姐要挾他的恨意扯起來,得不償失;說奇駿,更是忌諱……

  說天氣?

  那豈不成笑話了?

  他腦子向來轉得快,現在卻呆得像被人倒了兩桶漿糊,想來想去,居然只能搭訕著問,「你覺得孫副官這個人怎麼樣?」

  「剛剛認識,不太熟悉。」

  「就算剛剛認識,也可以說說感覺嘛。」

  「應該挺能幹的。」

  白雪嵐一笑,「說到能幹,我倒是對你寄予厚望。我知道你是個做起事來極認真的,一百個人裡頭也找不到一個你這樣的。」

  宣懷風一口一口地啜,已經把一杯熱熱的紅茶喝了大半,放下杯子,「說到做事,其實我不熟悉海關的事。」

  「那不要緊……」

  「明天開始,能勞煩孫副官給我一些海關的資料嗎?」

  白雪嵐微詫,「明天?」

  宣懷風看他的表情,知道他想說什麼,垂下眼看著杯子,輕描淡寫地說,「我又不是做什麼重活,不過看看書,熟悉一下公務,對身體不會有負擔。邊看書邊養病,反而不會煩躁。還有,關於你前頭和我說過的那些話……」

  頓了一會,眼睛垂得更低,低聲道,「我是你副官,自然稱你為總長。」

  「不過……」

  「不過上司也要有上司的樣子,既然是上下屬,關係就該明白一點,不能公私不分,不清不楚。」宣懷風忽然咬住了唇。

  白雪嵐心猛地一熱,衝口而出,「我就喜歡和你不清不楚。」

  宣懷風的臉刷一下白了,抬頭看白雪嵐一眼,驟然又把臉別到另一邊,左手緊緊握著自己的右手。

  白雪嵐離開椅子,挨到他面前盯著他,像要把他看透了,剎那間,恨意不知從哪裡一股腦冒出來,白雪嵐覺得自己被愚弄了,磨著牙冷笑,「宣副官,你太小看我了,這麼幾句不痛不癢的場面話,就想把我套住?我白雪嵐不會為了個好上司的虛名,白白放走已經到手的東西。」

  他一字一頓說完,怕宣懷風會逃掉似的,用力把宣懷風緊緊抱住。

  宣懷風一動不動,靜靜讓他抱著自己。

  好一會,把臉稍轉回來一點,貼著他耳朵問一句,「你以為你真的到手了嗎?」

  白雪嵐猛然僵了。

  宣懷風輕輕把他推開,站起來,「世間有君子,也有小人,哪一種能得人心,你要當哪一種,自己好好想想吧。茶喝過了,我該回去了。」

  白雪嵐保持著同一個姿勢,好像沒聽見似的。

  宣懷風也沒理會,自顧自走出房門,回到客房。

  晚上,正在床上睡著,他忽然感到床前多了一個人。

  昨晚留下的恐懼一下子把他虜住了,猛然睜大眼睛,呼吸都停止了。

  白雪嵐把手指豎在唇邊,「噓。」

  透過窗戶的月光下,他臉上的表情令人看不懂。

  白雪嵐踢開鞋子,爬上床,不管宣懷風願不願意,和他並肩躺在床上。

  「我想過了。」白雪嵐盯著天花板,聲音沉沉的,「當小人,雖有一時之利,但免不了一輩子被人看不起;當君子,就憑我在你心裡的地位?這是註定竹籃打水一場空的。你夠絕的,給我兩條路,都是死路。」

  宣懷風心懸起來。

  「不過,你既然給我兩條路,我也投桃報李,給你兩條路。懷風,我們已經睡在一張床上了。你要不,就成全我,要不,就毀了我。」

  說完這一句,白雪嵐翻了個側身,對他伸出臂膀。

  他的動作很快,卻又顯得小心翼翼,宣懷風躲閃不及,已經被他摟在懷裡,半邊臉不得不挨著他的肩膀,剛想掙開,白雪嵐在他頭頂上低聲道,「你就算不肯成全我,又何必現在就逼我當小人?」

  一下子把宣懷風唬住了。

  他唯恐給了白雪嵐作惡的藉口,不敢再亂掙,在白雪嵐懷裡不安地輕輕喘息。

  「多謝,多謝。你這樣也算成全我一半了。」白雪嵐一笑。

  在他頭頂親了一下,滿意地閉上眼睛睡了。

  次日起床,白雪嵐已經不在房裡。

  聽差端熱水過來給宣懷風洗漱,順便說道,「總長一早就出門辦公去了,要我等您醒了,和您說一聲。」

  宣懷風不置可否,抹了臉,用鹽粉漱了口,正躊躇要做點什麼,孫副官就兩手滿滿的上門了。

  他左手拿書,右手拿著一小疊標著海關字樣的文件,全放在桌上,微笑著說,「這些是總長吩咐下來的,我翻出來,都給您帶來了。想不到宣副官這麼好學,和您比起來,我真該汗顏了。」

  宣懷風雖然身體不適,還是禮貌地站起來,誠懇地說,「我是新人,孫副官總是說您這個字,汗顏的應該是我才對。以後平輩稱呼如何?就稱你。」

  「那怎麼行?宣副官雖然初來,卻是留過洋的,比我高明多了。」

  宣懷風苦笑著問,「孫副官,大清早的,我們真要為個稱呼較上勁?」

  孫副官想一想,也覺得有趣,莞爾一笑,「果然不必較真。」

  兩人都換了平輩稱呼。

  孫副官便邀宣懷風一起坐了,把桌上的書一本一本指著,說了一會,坦言道,「這些書裡面都是些場面話,沒什麼看頭,稍做了解就好。」

  又指著文件,「這些,也是公務上的條框而已。至於人事,那是書本上學不到的,也是最頭疼的,我們當副官大部分心思都纏這上面了。」

  他打量了宣懷風一眼,「宣副官,你酒量如何?」

  宣懷風立即搖頭,「這個可真的很一般,我是絕不敢和人拼酒的。」

  孫副官瞭然,點頭說,「那我明白了。」壓低了聲音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