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後遇上喝酒,你也不要拒酒,你越不喝,越容易被人灌,只要暗中在杯子裡兌水就好。」
宣懷風欣然受教,對孫副官多了一分好感。
這一天,午飯和晚飯兩人都在一起吃,公館裡廚子手藝很好,材料也俱全,吃得非常愜意,飯後飲過咖啡,才繼續看那疊文件。
晚上白雪嵐一回來,就去看宣懷風,進門瞧見宣懷風和孫副官在一張桌子上低頭看文件,笑著說,「還在用功呢?幾乎有懸樑刺股的架勢了。」
孫副官聽見聲音,立即站了起來,笑答道,「宣副官果然是個愛讀書的,用功這詞用在他身上,恰當到極點。」
宣懷風抬頭看著白雪嵐走過來。
「有什麼不會的?我教你。」白雪嵐說。
宣懷風把文件合上,不接他的話茬,反而問,「總長剛回來?吃飯了嗎?」
孫副官看著這陣勢,就知道自己不能摻和,看看表說,「總長,我還有一些公務處理,您看是不是……」
「嗯,你辦你的事去吧。」
孫副官和宣懷風打個招呼,趕緊走了。
白雪嵐等他走了,坐在他剛才的位置上,隔著桌,撐著腮幫瞅著宣懷風,「說來聽聽,你今天都學了些什麼?」
宣懷風問,「您一回來就急著查問我的功課嗎?」
他對白雪嵐說「您」字,語調很古怪,聽得白雪嵐揚著唇角直笑,「我明白,你這是在下逐客令了。好,我自己去吃晚飯,不敢妨礙宣副官你用功。」
站起來似乎要走,又忽然轉回身,低聲說,「今晚我還是要過來的。」
宣懷風心臟怦地一跳。
再抬頭,白雪嵐已經出了房門,背影透著一絲篤定,真的十分可惡。
當晚,他果然來了,還是抱著宣懷風入睡。
接下來幾天,都是白天孫副官陪他看書,晚上白雪嵐規規矩矩地抱著他睡覺。
宣懷風漸漸覺得,他像掉進了一個很嚴密的陷阱,時時刻刻被人監視著,蠱惑著,心裡漸漸不安起來,琢磨著要破白雪嵐這個無聲無息的暗局。
這一天,他比平時醒得早,察覺到白雪嵐輕手輕腳的起床,從床上坐起來,對白雪嵐說,「我這幾天身體好多了,想去看看姐姐。」
白雪嵐想也不想地點頭,「也好,你姐姐也電話過來問過好幾次你的情況了。我派車送你去年宅。」
第十五章
第二天一大早,白雪嵐果然守信,讓宣懷風坐著車子回去。
宣代雲高興得不得了,親自去門口立等,好不容易遠遠聽見汽車喇叭嘟嘟嘟嘟地響,連忙領著張媽下階。
「懷風!」
汽車一停,扶在車門上的四個大護兵,左兩個右兩個地跳下車,啪地立定站穩,一個個精神抖擻,腰上別槍。
轎車上面插著迎風招展的海關總署小旗子,還是海關總長的專車。
宣懷風不等護兵過來開門,自己打開車門鑽出來。
「姐姐!」他快步走過去,扶住宣代雲,埋怨著說,「你這是幹什麼?一大早站風口裡。我又不是什麼遠客,用得著鬧這些規矩?」
宣代雲緊緊攥著他的手,著實瞅了半晌,才放心笑道,「還好,沒瘦多少。你前陣子病得不輕,又不許我去看,那不知哪來的西醫,說什麼探訪多了妨礙病人靜養,真真把我給折騰死了。你不知道,你在那裡病著,我在這裡想著,那滋味多鬧心。」
「就是不想你跑動太多,也不想想,你現在可是帶著個小人兒在肚子裡面。」
「早晚等我病了,也不許你來看,讓你也知道一下。」
「別!別!哎,姐姐,怎麼說起這個來了?我不許你生病。」
「呵,你當上副官了,連姐姐生不生病也能管?人小鬼大的。」
兩姐弟一邊說,一邊親親密密地挽著手進了年宅。
宣懷風摸著宣代雲的手腕,涼涼的,還是說,「你實在不該出門在風裡等的。」
「我著急,反正也坐不住。」
張媽在後面小步跟著,笑嘻嘻地插話,「小姐昨晚接了白總長的電話,知道小少爺回來,樂得一個晚上睡不著呢。還和我說,就那麼幾天功夫,好像分開幾十年似的,從來沒有這樣念掛,比當年小少爺到外國喝洋墨水那段日子還難熬。」
「這怎麼同?」宣代雲邊走邊側過半邊脖子,和張媽說,「留洋那時當學生,家裡有錢,要玩要樂都隨著他,也沒有人敢委屈他。現在是進別人宅子,吃住都是人家的,還要看著主人家的眼色,他又病著,叫我怎麼不掛心?聽說過去那裡還是一個王爺的大府邸呢,俗話說一入侯門深似海……」
她也是無心之言,宣懷風卻越聽越不是滋味,強笑著截道,「好啦,姐姐,什麼一入侯門深似海?我又不是……」
他本要說「又不是嫁進去」,猛地想起白雪嵐對自己做的那些事,這話忽然說不下去了。
宣代雲以為弟弟只是不喜歡被人當女孩子形容,也不以為意,笑著說,「得了,好不容易見著面,你就挑姐姐話里的毛病。我不是因為想著你才這麼說嗎?你不樂意聽一入侯門深似海,可憐天下父母心,這句總該可以聽聽吧?長姐如母,你平平安安,再不要出什麼事情,也就算體恤我了。」
宣代雲這些天在家裡過得也頗快活,身子調理得比前一陣好多了,精神十足,一路說,一路帶著宣懷風進了客廳,兩人坐下,她還沒有停嘴,「我想呢,我們宣家還是有點後福的。可憐你受了這些苦,總算遇上個白總長,真是我們家的貴人。緣分這事,你說怎麼說呢,我是相信天意的,既是同學,又同樣出過洋念過書的,他要是沒出過洋啊,未必看重你留洋回來的本事。就這麼巧,你們又都到了首都,還在我家裡碰上,他還偏偏就缺一個副官……」
「姐姐,你累了,喝點茶吧。」
「……真是寫在報紙上,人家都要當傳奇來看呢。我不累,這是高興的,你也知道,我一高興就話多。」
「小少爺,你就讓小姐說吧,你又不是不知道小姐那張快嘴。」張媽給他們端上茶,把手在藍布圍裙上抹了抹,樂呵呵地直笑,「別說小姐,連我這老婆子也高興呢。瞧瞧我們小少爺,真是大出息了,那車,還有那幾個大兵,排場大得嚇死人,出來街上誰不羨慕地瞅著?要不是小少爺有本事,白總長怎麼會這麼看重你呢。要我說,這都是夫人留下來的根苗,夫人也是愛書的,小少爺就是個好讀書種子,從小就聽話好學,可惜夫人……」
宣代雲知道她說起這個就沒完,趕緊說,「好啦,好啦,我們正高興呢,你別又讓我們姐弟抱頭哭一場。快點給懷風弄點吃的去。」
對張媽來說,天下間最重要的、最好的差事莫過於給宣懷風做吃的,一聽宣代雲說,立即興沖沖做吃的去了。
宣懷風端起茶,熱熱地喝了兩口。
愜意地揚起唇角,溢出一絲微笑。
不由有些感慨。
從前不覺得這裡好,總想搬,現在回來,一下子又覺得這裡比白雪嵐的大宅子好多了,至少還有姐姐和張媽,也不用時時刻刻提心弔膽,防著白雪嵐一時興起,肆意妄為。
宣代雲手肘倚在桌上,撐著半邊腮幫,愛憐地打量唯一的弟弟。
一陣子不見,出落得更俊了。
五官精緻得像畫出來似的,鼻樑那麼筆挺,一看就是個教養得很好的大家公子。
那眉目,神態,挾著一點點笑,讓人看得出神,怎麼瞅也瞅不夠。
宣懷風見姐姐直盯著自己打量,不由失笑,「你看著我幹什麼?臉上有灰嗎?」舉手蹭了蹭臉頰。
宣代雲幽幽嘆了口氣,「你啊,越來越像媽媽了。剛才喝茶這姿態,我就想起媽媽留下的那張照片上的模樣。」
「哪裡,姐姐長得和媽媽比較像。」
「我就隻眼睛像,你是……嗯,就是那個人家說的什麼……」宣代雲一時忘了這新潮詞,摸著腦袋想了一會,才猛地想起來,「哦對,氣質!你就是氣質像。」
「怎麼不見姐夫?」宣懷風看看周圍。
宣代雲一聽他問,玉蔥似的手捂著嘴偷笑,小聲說,「你姐夫最近倒霉了,笑死人。」
宣懷風奇道,「姐夫倒霉了,你高興什麼?」
「誰要他沒良心,露出那副中山狼的嘴臉呢?」宣代雲哼了一聲,神態輕輕鬆鬆,「聽說他不知辦事時犯了什麼錯,被暫時停職了,現在就掛著個處長的空銜,一點事也沒有,也撈不著錢。我看他整天愁眉苦臉,在我身邊轉悠,唧唧哼哼的,我呀,壓根就不理他。這個人,不教訓他不行,誰讓他得志便猖狂?我知道他想幹什麼,不就是想我找你這個總長副官遊說遊說,給他求個情嘛,我偏要晾他幾天,讓他知道以後不要欺負人。」
宣懷風苦笑道,「姐姐,你這是何必呢?」
宣代雲臉上顯出和他們父親很相似的一股子悍氣,頑皮地說,「我就是要給你出這口惡氣,讓他羞愧羞愧,他要有點眼界,怎麼當日不對他小舅子好點?如今出了難事,倒想央我去求情。」
想到什麼似的,宣代雲忽然促狹地輕笑起來,「你知道我怎麼答他嗎?我說,你升官,當處長,可沒有我們懷風一點半點功勞,你不是說,你是憑自己本事讓白總長看重你的嗎?那你求白總長好了,反正你是他的愛將。」
宣懷風不贊同地搖頭,「姐姐,你這樣不好,他畢竟還是姐夫,工作沒弄好,你不安慰安慰他,還淨給他堵心。」
「好啦,就知道教訓你姐。」宣代雲橫弟弟一眼,「我們夫妻幾年,還不知道他那三分破脾氣?他也是知道我的,刀子的嘴,豆腐的心。說到底一個鍋吃飯,我當然不會眼瞅著他一直像條蔫黃瓜似的,你看,」她指指下面,「肚子裡還懷著他的骨血呢。」
「你知道就好。我什麼也不盼,就盼姐姐平平安安,快快活活。」
「呵,托你的福,我最近可快活死了。你姐夫見了我像見到觀音菩薩似的,走路他搶著扶,喝茶他搶著端,比張媽還盡心盡力。上次我喝老參湯,他還想拿勺子喂,我說,年亮富,一個大男人,整天圍著老婆打轉,你煩不煩啊?他竟然說,宣代雲,你不是我老婆,你是我孩子他娘,我就樂意侍候我兒子他娘。」宣代雲越說越樂,輕輕拍著桌面,笑出銀鈴般的聲來,「你說,你姐夫俏不俏皮?」
宣懷風想像一個年亮富在姐姐身邊轉來轉去當老媽子的樣,也不由笑了。
兩姐弟正聊得高興,忽然聽見腳步聲蹬蹬蹬蹬地過來,都一起轉頭往門那邊看。
很快,穿著一身新西裝的年亮富就風風火火地走進來了。
宣代雲問,「你瞎跑到哪去了?一大早不見人影?昨晚不是說了懷風今天回來嗎?」
「你真是的,別一見到我就問罪,我可是為了你去忙了一大圈。」年亮富笑得特別高興,從懷裡掏出幾張戲票,遞給宣代雲,「你不是迷上了正當紅的那個白雲飛嗎?今天天音園裡頭演他的《黛玉葬花》